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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1/2/20 3:12:00

也许因为战事中死人太多了,枉死者没消磨掉的生命力都迸作春天的生意。那年春天,气候特别好。这春气鼓动得人心像婴孩出齿时的牙龈肉,受到一种生机透芽的痛痒。

上海是个暴发都市,没有山水花柳作为春的安顿处。

公园和住宅花园里的草木,好比动物园里铁笼子关住的野兽,拘束、孤独、不够春光尽情地发泄。春来了只有向人的身心里寄寓,添了疾病和传染,添了奸情和酗酒打架的案件,添了孕妇。

本年生的孩子,大半是枉死鬼阳寿未尽,抢着投胎,找足前生年龄数目,只怕将来活不长。

无理由地高兴,无目的地期待,心似乎减轻重量,直升上去。可是这欢喜是空的,像小孩子放的气球,上去不到几尺,便爆裂归于乌有,只留下忽忽若失的无名怅惘。

他坐立不安地要活动,却颓唐使不出劲来,好比杨花在春风里飘荡,而身轻无力,终飞不远。

何妨去一次呢?明知也许从此多事,可是生活太无聊,好比睡不着的人,顾不得安眠药片的害处,先要图眼前的舒服。

他们那些俗不可耐的商人,当然只知道付了钱要交货色,不会懂得学问是不靠招牌的。

你在大地方已经玩世不恭,倒向小节上认真,矛盾得太可笑了。

我这幽默的态度,确不彻底。

她眼睛并不顶大,可是灵活温柔,反衬得许多女人的大眼睛只像政治家讲的大话,大而无当。

她头发没烫,眉毛不镊,口红也没有擦,似乎安心遵守天生的限止,不要弥补造化的缺陷。她是摩登文明社会里那桩罕物。

女人原是天生的政治动物。虚虚实实,以退为进,这些政治手段,女人生下来全有。女人学政治,那真是以后天发展先天,锦上添花了。

她跟他的长期认识并不会日积月累地成为恋爱,好比冬季每天的气候罢,你没法把今天的温度加在昨天的上面,好等明天积成个和暖的春日。

他跟她两人相对,竭力想把话来冲淡、疏通这亲密得使人窒息的空气。

那是托词,他对你太无礼了,我不愿意长他的骄气。

“有时候我真不应该对你那样好。”这时候空气里蠕动着他该说的情话,都扑凑向他嘴边要他说。他不愿意说,而又不容静默。

我在这望你,你为什么直往前跑,头都不回?哈哈,我真是没道理的女人,要你背后生眼睛了。

他自觉已成春天的一部分,沆瀣一气,不是两小时前的春天门外汉了。

自己总心太软,常迎合女人,不愿触犯她们,以后言动要斩截些,别弄假成真。

可是她的脸假得老实,因为决没人相信贴在她脸上的那张脂粉薄饼会是她的本来面目。

刻意打扮的女孩子,或者是已有男朋友,对自己的身体发生了新兴趣,发现了新价值,或是需要男朋友,挂个鲜明的幌子,好刺眼射目,不致遭男人忽略。她无意修饰,可见她心里并没有男人。

微笑从心里泡沫似的浮上脸来,痛也忘了。

他想不到他会这样无抵抗,反有一拳打个空的惊慌。

她也觉得奇怪,但忽然明白这是胜利者的大度,他知道自己爱的是他,所以不与辛计较了。

她生得怪样,打扮得妖气。她眼睛下两个黑袋,像圆壳行军热水袋,想是储蓄着多情的热泪,嘴唇涂的浓胭脂给唾沫带进了嘴,把黯黄崎岖的牙齿染道红痕,血淋淋的像侦探小说里谋杀案的线索。

他下唇肥厚倒垂,一望而知是个说话多而快像嘴里在泻肚子下痢的人。

政府可以迁都,自己却不能换座位。

——这种见不得人的东西都亏你记得,无怪认识的人都推你是天才。

——好东西不用你去记,它自会留下很深的印象。

他们谈得拆不开。

他自觉本日运气转好,苦尽甘来。

吃东西有什么好看?老瞧着人,好意思么?我不愿意吃给你看,所以不吃,这是你害我的。

他误解了我们的关系,所以我今天让他挑战,躲着不还手,让他知道我跟他毫无利害冲突。

也许她有她的心思,遣将不如激将,非有大敌当前,他的本领不肯显出来。可惜我们这种老弱残兵,不经打,并且不愿打。

“何妨做 呢?”

战败者常常得到旁人更大的同情,她也许是赞助弱小民族的。

我知道我很大胆冒昧。他说你朋友很多,我不配高攀,可是很想在你的朋友里凑个数目。

别客气,我求你明天来。我想去吃,对自己没有好借口,借你们二位的名义,自己享受一下,你就体贴下情,答应了罢!

女性的解放还是新进的事实,可是已有这样显著的成绩。我敢说,在不久的将来,男女两性的分别要成为历史上的名词。

她摇头只是笑,他也摇头不说,这更显得他们两口儿平分着一个秘密。

他以为他又给自己说倒,想今天得再接再厉,决不先退,盘桓到他走了才起身,所以他身子向沙发上坐得更深陷些。

她因为他今天没跟自己亲近,特送他到走廊里,心理好比冷天出门,临走时还要向火炉前烤烤手。

她临别时的态度冷缩了他的高兴。他想这事势难两全,只求做得光滑干净,让她的爱情好好地无疾而终。

他叹口气,怜悯她。自己不爱她,而偏为她弄得心软,这太不公道!她太取巧了!她不应当这样容易受伤,她该熬住不叫痛。为什么爱情会减少一个人心灵的抵抗力,使人变得软弱,被摆布呢?假如上帝是真爱人类的,他决无力量做得起主宰。

他那晚的睡眠宛如梗米粉的粉条,没有粘性,拉不长。他的快乐从睡梦里冒出来,使他醒了四五次,每醒来,就像她的脸在自己眼前,声音在自己耳朵里。他把今天和她谈话时的一字一句、一举一动都将心熨帖着,迷迷糊糊地睡去,一会儿又惊醒,觉得这快乐给睡埋没了,忍住不睡,重温一遍白天的景象。

他这两天有了意中人以后,对自己外表上的缺点,知道得不宽假地详尽,仿佛只有一套出客衣服的穷人知道上面每一个斑渍和补丁。

他们三人眼睛里来往的消息,忙碌得能在空气里起春水的縠纹。

我感谢电话公司,希望它营业发达,电线忙得这种临时变卦的电话都打不通。

她一口气讲下去,我要分辩也插不进嘴。我想这迷魂汤灌错了耳朵,便不客气把听筒挂上了。

女人不傻决不因为男人浪费摆阔而对他有好印象——可是,你放心,女人全是傻的,恰好是男人所希望的那样傻,不多不少。

我决不跟你通电话。我最恨朋友间通电话,宁可写信。做了朋友应当彼此爱见面;通个电话算接触过了,可是面都没有见,所说的话又不能像信那样留着反复看几遍。电话是偷懒人的拜访,吝啬人的通信,最不够朋友!并且,你注意到么?一个人的声音往往在电话里变得认不出,变得难听。

教育愈普遍,而写信的人愈少;并非商业上的要务,大家还是怕写信,宁可打电话。我想这因为写信容易出丑,地位很高,讲话很体面的人往往笔动不来。可是,电话可以省掉面目可憎者的拜访,文理不通者的写信,也算是个功德无量的发明。

爸爸妈妈对我们绝对信任,从不干涉,不检定我们的朋友。

她决不会爱他,爱是曲折又伟大的情感,绝非那么轻易简单。假使这样就爱上一个人,那么,爱情容易得使自己不相信,容易得使自己不心服了。

你领略到这个拉杂错综的印象,是不是?那就是捉摸到这诗的精华了,不必去求诗的意义。诗有意义是诗的不幸。

你这人最讨厌,全是偏见,根本不配讲诗。

天下断没有那样暗合的事。

诗出有典,给识货人看了,愈觉得滋味浓厚,读着一首诗就联想到无数诗来烘云托月。

怪不得阁下的大作也是那样斑驳陆离。你们内行人并不以为奇怪,可是我们外行人要报告捕房捉贼起赃了。

不用扫兴。送给女人的东西,很少是真正自己的,拆穿了都是借花献佛。假如送礼的人是个做官的,那礼物更不用说是从旁人身上剥削下来的了。因为自己的东西太糟了,拿不出手,不得已只能借旁的好东西来贡献。譬如请客,家里太局促,厨子手段太糟,就不得不上馆子,借它的地方跟烹调。

我顶不爱听你那种刻薄话。

你看他那诗文,简直不知所云。而且他并不是老实安分的不通,他是仗势欺人,有恃无恐的不通,不通得来头大。

现在的留学跟前清的科举功名一样,以前人不中进士,随你官做得多么大,总抱着终身遗憾。留了学也可以解脱这种自卑心理,并非为高深学问。出洋好比出痘子,出痧子,非出不可。小孩子出过痘痧,就可以安全长大,以后碰见这两种毛病,不怕传染。我们出过洋,也算了了一桩心愿,灵魂健全,见了博士硕士们这些微生虫,有抵抗力来自卫。痘出过了,我们就把出痘这一回事忘了;留过学的人也应说把留学这事忘了。像他那种人,到处挂着牛津剑桥的幌子,就像甘心出天花变成麻子,还得意自己的脸像好文章加了密圈呢。

有头脑有才学的女人是天生了教愚笨的男人向她颠倒的,因为他自己没有才学,他才把才学看得神秘、了不得,五体投地地爱慕,好比没有钱的穷小子对富翁的崇拜。

女人有女人特别的聪明,轻盈活泼得跟她的举动一样。比了这种聪明,才学不过是沉淀渣滓。说女人有才学,就仿佛赞美一朵花,说它在天平上称起来有白菜番薯的斤两。真聪明的女人决不用功要做成才女,她只巧妙地偷懒。

应酬时小意儿献殷勤的话,一讲就完,经不起再讲;恋爱时几百遍讲不厌听不厌的话,还不到讲的程度;现在所能讲的话,都讲得极边尽限,礼貌不容许他冒昧越分。

本乡老家天井里有两株上百年的老桂树,她小时候常发现树上成群聒噪的麻雀忽然会一声不响,稍停又忽然一齐叫起来,人谈话时也有这景象。

他觉得用文言比较妥当,词意简约含混,是文过饰非轻描淡写的好工具。

他起了草,同时惊骇自己撒谎的本领会变得这样伟大,怕这玩笑开得太大了,写了半封信又搁下笔。但想到她会欣赏,会了解,这谎话要博她一笑,他又欣然续写下去。

他竭力不让脸上的笑漏进说话的声音里。这时候亏得通的是电话而不是电视,否则他脸上的快乐跟他声音的惶怕相映成趣,准会使她猜疑。

他恨不得用英文写信,因为文言信的语气太生分,白话的语气容易变成讨人厌的亲热;只有英文信容许他坦白地写“我亲爱的”、“你的极虔诚的”。这些西文书函的平常称呼在中文里就刺眼肉麻。他深知自己写的英文富有英国人言论自由和美国人独立宣言的精神,不受文法拘束的,不然真想仗外国文来跟她亲爱,正像政治犯躲在外国租界里活动。

以后他写的信渐渐变成一天天的随感杂记,随身带着,碰见一桩趣事,想起一句话,他就拿笔在纸上跟她切切私语,又是无话可说,他还要写。

写信的时候总觉得这是慰情聊胜于无,比不上见面,到见了面,许多话倒讲不出来,想还不如写信。

见面有瘾的。最初,约着见一面就能使见面的前后几天都沾着光,变成好日子。渐渐地恨不能天天见面了。到后来,恨不能刻刻见面了。

写好信发出,他总担心这信像支火箭,到落地时,火已熄了,对方收到的只是一段枯炭。

她只等他正式求爱,心里怪他太浮太慢。

他只等机会向她声明并不爱她,恨自己心肠太软,没有快刀斩乱丝的勇气。他每到她家一次,出来就懊悔这次多去了,话又说多了。他渐渐明白自己是个西洋人所谓“道义上的懦夫”,只怕她会看破了自己品格上的大弱点。

她更要爱情专注在自己身上了。

你全是偏见,你的心我想也偏在胳肢窝里。

他像内视着潜意识深处的趣事而微笑。

人没有这个身体,全是心灵,岂不更好?我并非保重身体,我只是哄乖了它,好不跟我捣乱。

对这个照例的问题,他有个刻板的回答。

我喜欢用自己的头脑,不喜欢用人家的头脑来思想。

不开口没有用,心里的思想照样的混乱不合逻辑,这病根还没有去掉。

你太可怕了!我们心里的自由你都要剥夺了。我瞧你就没本领钻到人心里去。

结婚仿佛金漆的鸟笼,笼子外面的鸟想住进去,笼内的鸟想飞出来;所以结而离,离而结,没有了局。

是被围困的城堡,城外的人想冲进去,城里的人想逃出来。

不管它鸟笼罢,围城罢,像我这种一切超脱的人是不怕围困的。

他欣然对她做个颜色,她忽然变得很笨,视若无睹。

她嫌他太没面子了,心痒痒地要为他挽回体面。

他傲然靠在椅背上,但觉得这些人都不懂诗,决不能领略他句法的妙处,就是赞美也不会亲切中肯。这时候,他等待他们的恭维,同时知道这恭维不会满足自己,仿佛鸦片瘾发的时候只找到一包香烟的心理。

暮春早夏的月亮原是情人的月亮,不比秋冬是诗人的月色。

他要抵抗这媚力的决心,像出水的鱼,头尾在地上拍动,可是挣扎不起。

我问你这聪明人,要什么代价你才肯做傻子?

这吻的分量很轻,范围很小,一种敬而远之的亲近。

他只怕她会提起订婚结婚,跟自己讨论将来的计划。他不知道女人在恋爱胜利快乐的时候,全想不到那些事的,要有了疑惧,才会要求男人赶快订婚结婚,爱情好有保障。

他以为刚才唇上的吻,轻松得很,不当作自己爱她的证据。好像接吻也等于体格检验,要有一定的斤两,才算合格似的。

心里只是快活,没有一个成轮廓的念头。

觉得剩余的今夜只像海水浴的跳板,自己站在板的极端,会一跳冲进明天的快乐里,又兴奋,又战栗。

我没有借口,我无法解释。我不敢求你的谅宥,我只希望你快忘记我这个软弱、没有坦白的勇气的人。因为我真心敬爱你,我愈不忍糟蹋你的友谊。

她误会这是求婚的信,还要撒娇加些波折。

绝了旧葛藤,添了新机会。

新式男女没结婚就“心呀,肉呀”的亲密,只怕甜头吃完了,结婚后反而不好。

我病全好了。你若补写信来慰问,好比病后一帖补药,还是欢迎的。

总而言之,我魔住你、缠着你、冤魂似的附上你,不放你清净。我久想跟我——啊呀!“你”错写了“我”,可是这笔误很有道理,你想想为什么——讲句简单的话,这话在我心里已经复习了几千遍。我深恨发明不来一个新鲜飘忽的说法,只有我可以说,只有你可以听,我说过,你听过,这说法就飞了,过去、现在和未来没有第二个男人好对第二个女人这样说。抱歉得很,对绝世无双的你,我只能用几千年经人滥用的话来表示我的情感。你允许我说那句话吗?我真不敢冒昧,你不知道我怎样怕你生气。

这是撒一个玻璃质的谎,又脆薄,又明亮。

他平日爱她聪明,这时候只希望她拙口钝腮,不要这样咄咄逼人。

你人聪明,一切逢场作戏,可是我们这种笨蛋,把你开的玩笑都得认真。

她听到他嗓子哽了,心软下来,可是她这时候愈心疼,愈信恨,愈要责罚他个痛快。

你的过去太丰富了!我爱的人,我要能够占领他整个生命,他在碰见我以前,没有过去,留着空白等待我。

有时候,“不再坐一会儿么?”可以撵走人,有时候“再会”可以挽留人。

借决绝的一刹那让矫情多延一口气。

当时他痴顿并无感觉。过些时,他才像从昏厥里醒过来,开始不住地心痛,就像因蜷曲而麻木的四肢,到伸直了血脉流通,就觉得刺痛。昨天囫囵吞枣地忍受的整块痛苦,当时没工夫辨别滋味,现在,牛反刍似的,零星断续,细嚼出深深没底的回味。

他这时候怕人盘问,更怕人怜悯或教训。他心上的新创口,揭着便痛。有人失恋了,会把他们的伤心立刻像叫花子的烂腿,血淋淋地公开展览,博人怜悯,或者事过境迁,像战士的金疮旧斑,脱衣指示,使人惊佩。他只希望能在心里的黑暗里隐蔽着,仿佛害病的眼睛避光,破碎的皮肉怕风。

他机械地办事,心疲软得没劲起念头。

他所说的“让她三分”,不是“三分流水七分尘”的“三分”,而是“天下只有三分月色”的“三分”。

要靠了裙带得意,那人算没有骨气了。

他一忽睡到天明,觉得身体里纤屑蜷伏的疲倦,都给睡眠熨平了,像衣服上的皱纹折痕经过烙铁一样。他忽然想,要做个地道的失恋者,失眠绝食,真是不容易的。前天的痛苦似乎利害得把遭损伤的情感痛绝了根,所有的痛苦全提出来了,现在他顽钝软弱,没余力再为她心痛。

他只有感佩,想女人这怪东西,要体贴起人来,真是无微不至,汗毛孔的折叠里都给她温存到。

他的虚荣心支使他把真话来掩饰事实。

想到你还是想你?我们一天要想到不知多少人,亲戚、朋友、仇人,以及不相干的见过面的人。真正想一个人,记挂着他,希望跟他接近,这少得很。人事太忙了,不许我们全神贯注、无间断地怀念一个人。我们一生对于最亲爱的人的想念,加起来恐怕不到一点钟,此外不过是念头在他身上瞥过,想到而已。

我总希望,你将来会分几秒钟给我。告诉你罢,我第一次碰到你以后,倒常常想你,念念不释地恨你,可惜我没有看表,计算时间——你看,情敌的彼此想念,比情人的彼此想念还要多。

烤山薯这东西,本来像中国谚语里的私情男女,“偷着不如偷不着”,香味比滋味好;你闻的时候,觉得非吃不可,真到嘴,也不过尔尔。

我知道她难看,可是因为她是我们的恩人,我不忍细看她。对于丑人,细看是一种残忍——除非他是坏人,你要惩罚他。

我发现拍马屁跟恋爱一样,不容许有第三者冷眼旁观。咱们以后恭维人起来,得小心旁边没有其他的人。

像咱们这种旅行,最试验得出一个人的品性。旅行是最劳顿、最麻烦、叫人本相毕现的时候。经过长期苦旅行而彼此不讨厌的人,才可以结交作朋友——且慢,你听我说——结婚以后的蜜月旅行是次序颠倒的,应该先同旅行一个月,一个月舟车仆仆以后,双方还没有彼此看破、彼此厌恶、还没有吵嘴翻脸、还要维持原来的婚约,这种夫妇保证不会离婚。

又来了!你好像存着心非倒霉不痛快似的。你是我面上来的人,万事有我。

虽然抱最大决意来悲观,听了又觉得这悲观不妨延期一天。

一般人撒谎,嘴跟眼睛不能合作,嘴尽管雄赳赳地胡说,眼睛懦怯不敢平视对方。

害羞脸红和打呵欠或口吃一样有传染性,情况粘滞,仿佛像穿橡皮鞋走泥淖,踏不下而又拔不出。

撒谎骗人该要有勇气坚持到底。自己太不成了,撒了谎还要讲良心,真是大傻瓜。假如索性大胆老脸,至少欺负就可以避免。老实人吃的亏,骗子被揭破的耻辱,这两种相反的痛苦,自己居然一箭双雕地兼备了。他忽然想,近来连撒谎都不会了。因此恍然大悟,撒谎往往是高兴快乐的流露,也算得种创造,好比小孩子游戏里的自骗自。一个人身心畅适,精力充溢,会不把顽强的事实放在眼里,觉得有本领跟现状开玩笑。真到忧患穷困的时候,人穷智短,谎话都讲不好的。

木讷朴实是他的看家本领。现代人有两个流行的信仰。第一:女子无貌便是德,所以漂亮女人准比不上丑女人那样有思想、有品节;第二:男子无口才,就表示有道德,所以哑巴是天下最诚朴的人。也许上够了演讲和宣传的当,现代人矫枉过正,以为只有不说话的人开口准说真话,害得新官上任,训话时个个都说“为政不在多言”,恨不能只指嘴、指心、指天,三个手势了事。

他虽非哑巴,天生有点口吃。因为要掩饰自己的口吃,他讲话少、慢、着力,仿佛每个字都有他全部人格作担保。不轻易开口的人总使旁人想他满腹深藏着智慧,正像密封牢锁的箱子,一般人总以为里面结结实实都是宝贝。

跟他谈话仿佛看慢动电影,你想不到简捷的一句话需要那么多的筹备、动员那么复杂的身体机构。时间都给他的话胶着,只好拖泥带水地慢走。他容颜灰暗,在阴天可以与周围的天色和融无间,隐身不见,是头等的保护色。

他研究出西洋人丑得跟中国人不同:中国人丑得像造物者偷工减料的结果,潦草塞责的丑;西洋人丑像造物者恶意的表现,存心跟脸上五官开玩笑,所以丑得有计划、有作用。

难得一团高兴,找朋友扫尽了兴。天生人是教他们孤独的,一个个该各归各,老死不相往来。身体里容不下的东西,或消化,或排泄,是个人的事;为什么心里容不下的情感,要找同伴来分摊?聚在一起,动不动自己冒犯人,或者人开罪自己,好像一只只刺猬,只好保持着彼此间的距离,要亲密团结,不是你刺痛我的肉,就是我擦破你的皮。

个人地位高了,会变得糊涂的。事实上,一个人的缺点正像猴子的尾巴,猴子蹲在地面的时候,尾巴是看不见的,直到他向树上爬,就把后部供大众瞻仰,可是这红臀长尾巴本来就有,并非地位爬高了的新标识。

此一时,彼一时。那时候我没有经验,所以说那些话;现在我知道是么一回事,我学了乖,当然见风转舵,这是我的进步。话是空的,人是活的;不是人照着话做,是话跟着人变。假如说了一句话就至死不变地照做,世界上没有解约、反悔、道歉、离婚许多事了。

有时候一个人,并不想说谎话,说话以后,环境转变,他也不得不改变原来的意向。办行政的人尤其难守信用,你只要看每天报上各国政府发言人的谈话就知道。譬如我跟某人同意一件事,甚而至于跟他订个契约,不管这契约上写的是十年二十年,我订约的动机总根据着我目前的希望、认识以及需要。不过,“目前”是最靠不住的,假使这“目前”已经落在背后了,条约上写明“直到世界末日”都没有用,我们随时可以反悔。

我有一个印象,我们在社会上一切说话全像戏院子的入场券,一边印着过期作废,可是那一边并不注明什么日期,随我们的便可以提早或延迟。

Seeyouso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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