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三十七岁，我仍然不能忘记童年遇到的那位疯子，当时他还是个少年。我不能忘记他，是因为他带来的恐惧、神秘、阴郁气息，还有他走进沉沉暮色的孤独身影——他对别人的关心不管不顾，兀自走掉，头也不回。他醉心于自己的思维活动中。后来，看到梵·高传记、费尔南多·佩索阿诗文，才明白，一个内心丰富自足的人决不依赖外界，也不屑于去迎合人群。
今天发布三首诗，其中两首诗属于同一题材，其实是同一首诗的两个版本。另一首诗，则是我们的浮世绘了。
今年7月，又写了一首关于疯子的诗，源于我住所附近街道上时常伫立一位精神病人。他流浪街头，不时接受别人赠予的馒头之类食物，脸上还流露几许羞涩的客气。多数时候，他永远穿着一身乌黑油亮的衣服，佝偻着背，始终一副“手插口袋谁都不爱”的神情，看着街上人来车往，不时流露微笑。他看见了什么呢？为了什么而如此快乐？我不知道，也从来没有问他。近两个月，没有看到他了，我已经失去了向他提问的机会。
——年8月19日
目录⊙疯孩子
⊙孩子，你要去哪里？
⊙精神病院札记
○疯孩子
天色阴沉。一个孩子游荡
在一个村子附近
他身穿黑棉袄黑长裤，满脸污垢
头发像一丛被风吹乱的茅草
两颗失去光泽的眼珠藏在后面
我吃完晚饭，他还在外面游荡
邻居郭伯叫他不应，一把拉他进屋
给他擦脸，洗手，盛一碗饭菜，塞到他手里
他刚扒几口，哇地一声
满口米饭喷洒出来，又猛然冲出门外
一阵雷，一阵雨，像大块大块的钢铁相互撞击
疯孩子自顾自飞跑，扔下郭伯的喊声
随着雨水流走。在轮廓模糊的公路上
逐渐看不到他的背影，他一路干嚎
像背中利箭的狼，一只浑身磷火的水猴子
蹿出墓地，跳进河里，没有声响，也没有水花
疯孩子，疯孩子，消失在半里外的桥头
今夜没有星星没有月亮
他的周围没有生人的颜色
年
○孩子，你要去哪里？
那年春天，有个下雨的傍晚，
一个流浪儿走进黑夜入口处。
当天下午，他在公路上徘徊，
头发东倒西歪，像窝茅草，
他瞪着眼，张着嘴发出嚯嚯的声音，
破衣服上满是污垢和尘土，
脚上一双露出趾头的鞋子
踢着大大小小的鹅卵石。
他不时嚎叫起来，声音凄厉骇人，
沉默时仿佛回想什么伤心往事。
吃晚饭的时候，
一位邻居拽他到家里，
端出一碗饭菜，喂了几口，
他哇地大哭，
米饭喷出来，白晶晶的。
他转身走向公路，
邻居端着碗在后面大喊——
孩子，你要去哪里？
今儿晚上要下雨嘞！
他头也不回，
继续向前走，除了公路，
他眼里什么都不存在。
我从没见过有人如此孤零零，
这只失群的鸟拖着潮湿的翅膀
摇摇晃晃，淹没在薄暮中。
年元月6日
○精神病院札记
某个地方，有家精神病院
围墙修到国境线上。
每个人满脸亢奋处于癫狂状态的时候，
医院乃至这个城市
唯一的主宰，而别人都是奴才。
他感到孤单，但这感觉与生俱来。
对于生活，各人的体验相差太远。
稍微正常的时候，
这个病人便看见其他病号行色匆匆，
他就翘起嘴角无声地笑起来。
他们早晨从棺材大小的洞里爬出，
四处奔波，刨食，搏命，厮杀
一群人围殴另一群人，
眼里布满了血丝。
少数人醉心于文字游戏，
可惜读者们一个个死在夏天午后。
病人们晚上爬回棺材，
服从熄灯令和医生的管制，
连繁体字都不识几个的医生们
看见病人就冷着脸，个个像天生的面瘫，
暗暗担心病人们会随时暴动，
医院砸个稀巴烂。
为了床位，病人们榨干了自己的脑汁，
像蛆蠕动、活着，从不主动结识别人，
他们誓将腐烂在自己的墓里。
有个病人比其他病人更像个病人，
只有呼吸和心跳还在，
夜里摸出纸张和笔胡乱写下几行字，
又揉成一团丢进墙角。
他老想着有一天翻过围墙，
走进草地，听听鸟叫，躺在树下，
看看春天雨后的海棠花开。
年8月
说明
三首诗，《疯孩子》首发于《诗歌月刊》年某期，《孩子，你要去哪里？》首发于《滇池》杂志某期。
本期公号所有图片均为美国电影《飞跃疯人院》剧照，导演米洛斯·福尔曼，主演杰克·尼克尔森，年11月上映。
本期音频为都柏林后摇乐队GodIsAnAstronaut作品"SuicideByStar",RocketGirl唱片公司年出版发行。
长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