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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4/5/14 18:42:00

第一部第十七章智慧增加

「五月八日」

我现在虽然已经知道店里的人常背着多纳先生做些别的事,但还是很难接受这个事实。就以前两天来说吧!店里最忙的时候,金比站在柜台后替一个老顾客包装售价三九五元的生日蛋糕。包好时,他却只打二九五元的发票。我正想提醒他弄错时,刚好从柜台后面的镜子,发现那个顾客和金比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找钱时,那个人敏捷地将铜板丢进金比的手心上,金比神不知鬼不觉地收到自己的口袋里。

这时,有个妇人突然从后面叫住我:“查理,你们这里还有没有奶油糖衣小点?”

“我去里面找找。”

我很庆幸及时被阻止,容许我有多一点时间思考这件事。金比当然没错。他只是刻意少算顾客的钱,而他们之间也敢得了默契。

我无力地斜靠在墙上,一时搅翻了思绪。金比至少已替多纳先生工作了十五年,多纳先生一向待他不薄,视他如同己出,常邀请他全家人共进晚餐。如果有事必须外出,多纳先生会请金比照料店面。我还听说过金比老婆的住院费用是多纳先生帮忙付的。

像这样一个善良的人,怎会有人背着他做出不老实的事呢?是不是另有原因?金比或许真的打错发票,而那半块钱是小费?还是多纳先生已事先同意好,要给这个常来买奶油蛋糕的顾客特别优惠?我宁愿往好的方面想,也不愿相信一向对我那么好的金比会暗中坑钱。

我不愿追究真相,于是在端出糖衣小点分类其中的饼干、糖果和糕点时,刻意将视线避开收银台。

后来,进来一位娇小的红发妇女。我记得她常会捏捏我的脸颊,跟我开玩笑说,替你找个女朋友好不好?她最常在多纳先生外出用餐,而由金比代班站柜台时来买东西。这时,金比总会差我将她买好的东西送到她家去。

我有点熬不住内心的驱使,暗地里算出她总共买了四五三元的食品。刻意别过头,不去看金比在收银机上动什么手脚,但内心还是很想知道,同时也很怕知道事实真相。

“二块四毛五,惠勒太太。”我清楚听到金比的声音。

然后是打发票、数零钱和开关抽屉的声音。“谢谢您,惠勒太太。”我回过头,正好看到金比将手放进口袋,然后发出轻微的铜板碰撞声。

金比利用我去替她送货,以便少算她的钱,这种情形究竟已发生过几次?难道这些年来他都一直利用我掩护他坑钱?“

我目不转睛盯着柜台后的金比看,汗水从他纸帽边缘下渗出。他看起来很纵容自然,一点都不像做了亏心事的模样。但是,当他抬起头和我的眼神相遇时,却缩了一下眉头,赶紧转过头去。

这时我很想扁他,走到柜台后好好教训他一顿。以前我都不晓得什么叫做恨,今早却从他身上领悟到了,简直可以用热血沸腾四个字来形容我对他的恨。

现在,回到房间静处一隅,落笔写下这件事,还是无法消弥我的恨意。每一想到他偷多纳先生的钱,就很想找件东西砸,以泄心头之恨。幸好我没有暴力倾向,我想这辈子我都不会伤害人。

我应该对这件事采取行动。是不是该告诉多纳先生,他最信任的员工已背着他污了好几年的钱?不过,我没办法证明这件事,如果他否认的话;况且多纳先生知道了,又会有什么反应呢?我不知该如何是好。

「五月九日」

这件事让我无法成眠。我觉得眼睁睁看着金比在多纳先生背后偷钱,好像亏欠了多纳先生一份情,这样保持沉默也让我觉得愧疚,我该去告发吗?一想到他利用我送货污钱,我就更加难过。以前不知道这件事还好,我是个局外人无可苛责。现在晓得了却佯装不知,可就和金比一样,整身的罪恶感。

从另外一方面想,金比是我的同事,有三个小孩嗷嗷待哺,如果被多纳先生炒鱿鱼了,他有办法找到工作吗?他可是还有畸足的缺陷。

而我该担忧这件事吗?

怎么办才好?

相当讽刺,现在我智慧增加了,却拿这种问题一点办法也没有。

第一部第十八章陷入恋爱

「五月十日」

我问尼玛教授昨天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说我是个无辜的旁观者,没必要介入那种尴尬的处境。以他的观点看来,我被利用了无可厚非,因为当时我根本不知道,所以不必对自己过于苛责。我的角色如同争斗中被戳入对方的利刃,也如同车祸中撞击人的汽车,错不在我。

“但我不是像这样冷冰冰没有感觉的物体。”我申辩说:“我是个有感情的人。”

他疑惑地看了我一眼,然后笑出声来。“没错,查理,但我们现在说的是指你还没动手术以前的情况,不是现在。”

多么傲慢、自大偏狂的家伙,我也有股冲动想揍他一拳。“我在动手术前也是人,如果你没忘记的话。”

“没错,查理,不要误会我的意思。不过,情况不太一样……”后来,他推说要到实验室查资料,就起身离座了。

史特劳斯博士在心理治疗课程一向话不多,今天我跟他提起这件事,他说就道德层面而言,我是该告诉多纳先生。不过,我思考得愈多,事情就愈不单纯。我必须找其他人帮忙打破这种僵局,当时唯一想到可以帮助我的人是爱丽丝,于是在左思右想了很久之后,终于忍不住在十点三十分时打电话给她。我试拨了三次,每次都在电话还没接听前就放弃。第四次,我鼓足勇气决定非等到她来听不可。刚开始,她说她不该见我,但我仍然请求她在我们一起用过晚餐的自助餐厅内碰面。“我向来都很遵重你,你给我的忠告一向很好。”她犹豫不决,但我继续坚持要见她。“你必须帮助我。你说过你也有责任的。如果不是因为你,我也不必经历这种困境。现在,你不能袖手旁观。”

她大概感受到事态的严重,所以答应见我。挂上电话后,我盯着电话默默看了一会儿。曾几何时,我变得如此急于想知道她的感受和想法?一年多前在成人智障中心时,我还只是在意她快不快乐。我当初是不是因为想取悦她才答应动手术的?

在自助餐厅前,我踱了很长的一阵方步,引来警察的盯梢,这时我才进入餐厅点了一杯咖啡。

非常幸运,上回我们坐的位置是空的,我想她应该会到这里找我,所以就挑了这个位置坐下。

她进来时朝我招了一下手,没马上过来。她先到柜台点咖啡,朝这里走时,脸上还带着微笑。我想,她微笑是因为我挑了这个位置——多么愚蠢,但又罗曼蒂克的想法。

“我知道现在很晚了,”我向她道歉,“但如果不找你谈,我会发疯的。”

她轻啜一口咖啡,安静地听我讲述事情的来龙去脉。我一五一十向她解释如何发现有人背着多纳先生污钱,还有我对这件事的反应,以及在实验室里听到的两种不同意见。听完之后,她靠在椅背上,然后甩甩头说:

“查理,你让人很惊讶。就某方面而言,你进步得很快,但是在决定事情方面,你还像个小孩。我不能替你决定,查理。这种问题的答案无法在书本里找到,也无法由别人来替你解决。除非你想一辈子停留在小孩的阶段,否则就要往自己内在深处去寻找答案。查理,你如果觉得对,就放手去做,你要学习信任自己。”

听到这番彷如说教的言语,刚开始我有点生气,但后来突然觉得其实很有道理。“你是说我必须有所抉择?”

她点头应是。

“我在思考这件事的时候,实际上就已经有所决定了。我想,史特劳斯博士和尼玛教授都错了!”

她仔细打量我,兴奋地说:“查理,你真的改变了。如果你能看到自己的脸,就会明白我的话。”

“千真万确,我真的改变了。好像过去眼前飘浮的一朵疑云,现在只轻吹一口气,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就是这么简单,‘信任自己’,我以前都没信任过自己。”

“查理,你真的令人难以置信。”

我握住她的手说:“都是你,你让我打开眼睛明白这一切。”

她整张脸胀红起来,抽回手。

“上次在这里,我说我喜欢你,我应该信任自己的感觉,我是爱你才对。”我说。

“不行,查理,还不是时候。”

“还不是时候?”我叫了出来,“你上次也这样说,为什么?”

“嘘,小声点,查理。等研究做完,看你进展到什么程度再说。你改变得太快了。”

“我对你的感觉不会因为进展太快而改变的。我智慧增加了,只会更加爱你。”

“但是,你的情感层面也会跟着改变。就某方面来说,我是你唯一真正感受到的女性。到目前为止,我一直都是你的老师,你求助的对象,难免会误以为爱上我。查理,再多接触其他女人,慢慢来。”

“你是说年轻男孩难免会暗恋老师,而我在情感上还只是个年轻男孩而已?”

“你曲解我的意思了,查理。我没说你只是个男孩。”

“那么,是感情方面的智障啰?”

“不是。”

“那是为什么?”

“查理,不要咄咄逼人。我也不知道该如何说明。你现在已经超过我智力能够理解的范围了。或许几个星期或几个月后,你会变得跟现在完全不同,心智成长到我们完全无法沟通的程度,感情方面也会成长到不想要我。查理,我也必须为我自己想想。等过了一段时间后再说吧!有耐心点。”

她在讲道理,但我根本就不愿意听。“有时候,晚上……”我哽咽地说:“都很盼望能约你出来。想想该如何在约会中表现,该讲些什么话,该怎样留下最好的第一印象,我想这些事都想得快发疯了。我害怕自己说错了什么话,让你不高兴。”

“你没让我不高兴,查理。你太抬举我了。”

“那我什么时候可以再跟你碰面?”

“我没有权利让你投入的。”

“但我已经投入了。”我叫了出来,发现旁边的人都转头在看我,于是赶紧降低音量,微抖地说:“我是人,是个男人,不能整天只跟录音带、书本和电子迷宫为伍。你说多跟别的女人接触,我现在没认识其他女人,怎么可能呢?我觉得内心有盆火在燃烧,这让我不禁想到你。我仿佛站在书本前,可以看到你的脸清楚印在上面,非常清晰、明确,不像我的过去那样模糊难以捉摸。但是,现在我在书本上抚触到你的脸,你却突然消失不见,让我很想把书撕毁,抛到九霄云外。”

“请不要这样,查理……”

“我们再碰面吧?”

“好,明天,在实验室。”

“你知道我要的不是这样。不要在实验室,也不要在大学校园里。就我们两人私底下见面。”

我几乎感觉到她要答应了。她很惊讶我的坚持,我也被自己的举动吓一跳。我只知道自己当时几乎快失去控制,再三给她压力。乞求她时,喉咙被恐惧哽住,手掌心冒汗,一直担心她到底是会答应呢?还是会拒绝。她如果未以回答打破我们之间的紧张气氛,我想我会晕过去的。

“好了,查理,不要在实验室,也不要在大学校园里,但也不要就我们两人私底下见面。我想,现在还不是私人见面的时候。”

“地点随你选,”我声音都暗哑了。“只要能跟你在一起,不要谈到考试、统计、问题和解答之类的东西就好。”

她皱了一下眉头说:“好。最近中央公园有免费的春季音乐会。下星期你可以邀请我去参加。”

回到她的公寓门前时,她转过头来迅速吻了一下我的脸颊说:“晚安,查理,很高兴你打电话给我,实验室见。”她关上门后,我站在公寓前又等了一会儿,直到看见她熄了灯才回家。

我肯定我陷入恋爱了。

第一部第十九章不是女神

「五月十一日」

在烦恼和思考过一阵子后,我发现爱丽丝的话是对的,我必须相信自己的直觉。今天我在面包店里仔细观察了金比一阵子,发现他有三次都少收顾客的钱,并将顾客退给他的部分私吞到自己的口袋里。和他暗渡陈仓的顾客都是某些特定常客。今天看到他们这样私通,我突然想到这些允许事情发生的顾客,实际上也和金比一样有罪。如果没有他们的同意,金比一个铜板也拍不响。所以,金比也算是替罪羔羊。

我就是想到这样,往后让了一步,决定先跟金比说明我知道事情真相,请他不要再暗中污钱了。这个决定或许不很完美,却是我自己想出来的,而且也可能是最合时宜的了。

我在洗手间逮着机会要警告他,他见状想躲开。“我有重要事要跟你谈,想听听你的意见。”我说:“我有个朋友,最近发现他的同事常背着老板偷钱。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他既不愿意私底下去告密让他惹祸上身,也不愿意当作没发现这回事,让对他和那个偷钱的同事都很好的老板继续受骗。”

金比表情很难堪地看着我说:“那你朋友打算怎么处理?”

“他就是在为这件事烦恼。他还不想采取行动。他觉得偷窃行为如果停止了,采取行动就没意义。这时,他就不会管这件事了。”

“我想你的朋友应该少管闲事,”金比回答,移动了一下跛足。“他应该注意自己的事就好。想想看谁才是他的朋友。老板是老板,员工是员工,员工应该互相团结在一起。”

“我的朋友不认为这样。”

“这不关他的事。”

“但他觉得既然知道了就有责任。所以他决定,如果停止了偷窃行为,他就不会有所举动;反之,他会说出真相。我想问问你的意见,在这种情况下可能停止吗?”

我看得出来,他虽然极力忍住愤怒,但还是很想揍我,不断摩擦双拳。

“告诉你的朋友,那个人似乎别无选择。”

“很好,他会很高兴听到这句话。”

金比临走前又停了下来看我一眼:“你的朋友是不是觊觎那个职位?他是不是因为这样才想告密?”

“不,他只是想制止偷窃行为。”

他瞪了我一眼,说道:“我告诉你,你会后悔介入此事。我一向都跟你站在同一条阵线上的。我想我大概是头昏眼花了。”然后他跛行离去。

或许我该告诉多纳先生,让金比被炒鱿鱼。不过,我也不知道这么做是否妥当。总之,现在已达到警告效果,事情暂告一段落,金比也得到教训。不知道这世界上还有多少人像金比这样在利用他人图利?

「五月十五日」

我的研读进行得非常顺利,几乎都已将大学图书馆当成我另一个家了。他们特地为我另辟一室,以应付我惊人的消化能力。我在阅览书籍时,常有好奇的学生过来围观。

目前,我最感兴趣的是汲取有关语源学、古语言学、变分法的最新变化,以及印度历史。如此阅读的结果,很令人惊讶的是,以前明显甚无关联的事,现在竟然都互相连结在一起了。我又进入了另一个学习高原期,可以居高临下清楚看出各种不同规律和理念汇集成一条大河的情形。

很奇怪,现在我在大学餐厅里听到学生争辩历史、政治或宗教等课题时,已开始觉得他们实在是太幼稚天真了。我不再有兴趣跟人讨论像这种初阶的观念,而人们对于表面之下蕴藏的深层知识也浑然无知,为他们指出问题的复杂性只会激怒他们而已。我发现站在上层的感觉并不好受,我已经放弃和比克曼大学里的教授讨论这类的事了。

在阅读期间里,我遇上了一些观念思想上的问题,急于想和经济学家讨论,于是伯特便在教授餐厅内,为我引见一位在经济因素影响利率领域方面颇有名气的经济学教授。我提出一直困扰我的问题——在和平时期,关于武器禁运的问题是否涉及道德层面,同时也请教他对于一些参议员的建议,采用第一和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曾采用的方法,也就是强化航海证书管理、详列进出口货物名单的策略,以对付目前对抗我国的小国家的看法如何。

他静静倾听我阐述问题,眼神投向空中。我一度以为他在思索问题的答案,没想到几分钟后,他竟甩甩头清清喉咙说他很抱歉,这是属于军事经济问题,跟他研究领域的利率问题不合,他无法作答。他建议我去找曾经针对第二次世界大战战争贸易协定进行研究的威斯博士,或许他能帮我解决这个问题。

当我欲再度发言询问时,他赶紧握住我的手说很高兴认识我,但因为还有演讲笔记要整理,所以必须先离开。

同样的情形不断发生。我想和一位美国文学家讨论乔伊斯,与东方学者讨论特罗布里恩群岛岛民问题,以及和一位专精青少年行为问卷调查的社会学者讨论自动化引起的失业问题。他们一听到我提出的问题都赶紧藉机遁逃,以避免露出自己的浅见和狭识。

现在看看这些人,和以前显得有多么的不同啊!我竟然曾经笨到认为凡是教授都是知识巨人。其实,他们与常人无异,也害怕别人会发现这点。爱丽丝也是常人——一个普通的女人,不是女神——我明晚就要带她去参加音乐会。

第一部第二十章音乐会

「五月十七日」

直到清晨快露出曙光,我都无法入睡。我必须弄清楚昨晚我在音乐会里究竟是怎么回事。

昨晚刚开始,一切都进行得很好。中央公园的露天音乐台早就挤满了人群,我和爱丽丝的脚步必须小心翼翼,才能避免践踏到横躺在草坪上的一对对情侣和夫妻。走了很长一段路程,我们终于找到一棵还未被占据的树——离灯光很远,唯一可辨识周围环境的凭藉是,暗处里发出的情侣女伴娇嗔抗议声和微弱的灯头光点了。

“这里就可以了,”她说:“不一定要坐在乐队前。”

“现在是演奏什么?”我问。

“德彪西的‘大海’,你喜欢吗?”

我在她旁边坐下。“我对这类音乐所知不多,得仔细想想看。”

“别想了,”她低语:“用心去感觉,让音乐像海风一样吹拂过你的心田,不必了解为什么。”她往后躺在草地上,脸朝音乐传来的方向望去。

我一点儿都不晓得她希望我怎么做,这远比解决问题困难,也比汲取系统知识复杂,当时,我紧张得手心直冒汗、胸口发紧,很想用双手环住她,但我不断告诉自己,这些都只是生化反应而已,是引起紧张和兴奋的刺激反应。虽然如此,我内心还是迟疑不定,犹豫着是否该拥抱她?她是不是正等着我这样做?如果我真的做了,她会不会因而生气?由于相当清楚自己的举止还像个青少年,我竟然跟自己生气了。

“靠在我的肩膀上,”我的声音哽住了,“这样你会比较舒服。”她没拒绝,让我用手臂环住她。不过,她也没看我,似乎完全被音乐吸引而忽略了我的心意。这不禁让我怀疑,她是否真的想要我这样抱她?还只是勉强忍受而已?后来,我的手从她肩上滑到腰际,她开始颤抖,但眼睛紧盯着音乐传来的方向,假装全然陶醉在乐声中。我想她这样就不必对我的举动有所反应了。她根本就不愿意察觉发生了什么事。她故意朝远方看并且倾听,装作没注意到我的亲近,我的手臂正环抱她,这样她就不用启口同意。但实际上她希望我跟她的身体做爱。我突然伸手,粗鲁地握住她的下巴说:“为什么不看我,而要假装我不存在呢?”

“没有啊!查理,”她轻声地说:“我是假装我不存在。”

我碰触她的肩膀,只感觉到她整个人都僵硬了起来,微微颤抖。我还是拉她过来,然后事情就发生了。刚开始,耳朵深处仿佛有股吱吱的声音……像电锯划过一样……远远的。接着,双臂和双脚冰冷刺痛,手指都麻痹了。突然,我感觉有人在偷窥。

我的知觉起了急遽变化。我从树后暗处,看到了我们两人互相拥抱入怀。

我一抬头,看到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蹲在附近,我对他大叫:“嘿!”他站起身,拉开裤裆暴露私处。

“怎么了?”爱丽丝沙哑地问。

我跳起来,看见那男孩消失在暗处。“你有没有看到那个男孩?”

“没有,”她边说边紧张地整理裙子。“没看到人啊!”

“就站在这里看我们。都快碰到你了。”

“查理,你要去哪里?”

“他一定跑不远。”

“别追了,查理,没关系的。”

但我觉得有关系。追进暗处,踩到不少被吓着的情侣,就是找不到那男孩的踪影。

我愈想他,心情就愈恶劣,好像濒临晕厥前那种快窒息的感受一样。我迷失在荒野中,孤孤单单一个人。然后,我制止自己再往下找,迳寻原路回到爱丽丝身旁。

“找到他了吗?”

“没有。但他就站在那里,我真的看见他了。”

她抬头用奇异的眼光打量我。“你没事吧?”

“我……等一下……只是耳朵吱吱响得难受。”

“也许我们该走了。”

返回她公寓的路上,我的思绪都还停留在蹲在暗处的那个男孩身上。在那瞬间,我看见他看到的一幕——我们两人相互拥抱入怀。

“你要不要进来坐一下,我煮些咖啡。”

我想进去,但内心传出反对的声音。“不要了,我今晚还有工作。”

“查理,是不是我说错或做错了什么?”

“当然不是,我是因为刚刚那个男孩才烦心的。”

她靠近我,等我吻她。我双手抱住她,但那种感觉又来了。如果不尽快离开,我一定会晕过去的。

“查理,你好像生病了?”

“你看到他了吗?爱丽丝,事实上……”

她摇摇头说:“没有。太暗了,但我确定……”

“我得走了,我会打电话给你。”在她还来不及挽留我之前,拔腿就跑。我必须马上离开那儿,否则我会崩溃的。

现在想起这件事,我很确定那是幻觉。史特劳斯博士认为,在感情层面上我还处于青少年阶段,跟女人亲近或想到性的时候会焦虑、惊慌,甚至引起幻觉。他认为,我的心智发展得太快了,误认为自己已能过正常的感情生活。我必须认清自己在性事方面之所以恐惧,有所阻碍,是因为在情感上我还像个青少年——也就是性障碍。我想,他的意思是说,我还不适合发展像跟爱丽丝这样的情感关系。现在还不是时候。

第一部第二十一章解雇

「五月二十日」

我被面包店解雇了。我知道像现在这样对往事念念不忘,是一点益处也没有。但是,那里有我太多值得眷恋的地方——那片被炉火热气熏得发黄的白墙曾是我休憩的一角……那里曾是我的家。

我到底是哪儿做错了?他们怎会那么恨我呢?

我不能怪多纳先生,他必须为事业和其他员工着想,更何况他曾经比我父亲还照顾我。

今天,他叫我到办公室时,正坐在桃心办公桌后的实心椅子上结算我该拿的工资。我进去之后,他的头一直没抬起来。“我一直想找你谈话,现在正是时候。”

我坐在那里盯着他看。他身材短小,胖胖的,浅棕色的胡子挂在唇上显得稍长,看来有点儿滑稽。当时,我感觉以前的查理和现在的查理好像都一起在盯着老多纳先生看,害怕他即将说出口的话。

“查理,你的何曼叔叔曾是我的好友,我曾答应他无论时机好坏,都保证会让你在我这里工作,免得你缺钱用、挨饿受冻,被送回华伦之家……”

“面包店就是我的……”

“而且,我待你如同我在战争中牺牲的亲生儿子。何曼死的时候,你多大?十七?还是十六?我记得应该是十六岁。当时我告诉自己,亚瑟?多纳啊!只要你的面包店存在一天没倒下,就要照顾这个孩子一辈子,让他有份工作、有张床、有口饭吃。所以,他们带你去华伦寄养之家后,我就跑去问你要不要来我这儿工作,我可以照顾你,没让你在那地方待过一天。我替你找住的地方,照顾你。到现在,我都没违背这个誓言,对不对?”

我点头同意。看他不断将手中的纸钞折起来又摊开,我知道一定有麻烦事了,而且极可能是我很不愿意接受的事——即使我已经知道。“我一直想做好工作,我努力求上进……”

“我知道,查理。你的工作一向没问题,但你变了,我不知道为什么,这里的人也不知所以然。每个人都在谈论这件事。过去几个星期来,我制止过无数次,但都没用。他们都很烦心。查理,我必须让你走。”

我试图打断他,但他摇头。

“昨天晚上,其他员工派代表来见我。查理,我必须维系我的事业。”

他盯着自己的双手,手中的纸钞翻来又翻去,似乎想从中找出从没看过的东西。“我很抱歉,查理。”

这时候,他终于抬头凝视我。“你我都很清楚,你没必要在我这里工作了。”

“多纳先生,我从来没在其他地方工作过。”

“让我们面对现实,查理,你现在已经不是十七年前进来这里的样子了——甚至跟四个月前的查理都不一样。你变了,你从来不提这是怎么回事,但这毕竟是你的私事。或许发生了什么奇迹也说不定,谁知道?总之,你已变成一个聪明人,会操作面粉搅拌机,送货的工作已经不适合像你这么聪明的人了。”

他说的当然没错,但我内心仍试图想挽回他的心意。

“你必须让我留下来,多纳先生,再给我一次机会。你曾答应何曼叔叔让我留在这里工作,只要我需要。多纳先生,现在我还需要这份工作。”

“你不需要,查理。如果你真的需要,我会不顾他们的请愿和代表的抗议,尽力来维护你,让你在这里继续工作。但事实不是这样。他们都怕你怕得要死。我也必须为我的家人着想。”

“他们或许会改变心意,我去说服他们。”我把他逼入预期之外的困境里。我想我该住手放弃了,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无法克制。“我会想办法让他们明白。”我请求他。

“好吧!”他终于叹了一口气答应,“去试试,但你到头来只会受到伤害。”

我走出办公室,正好遇上乔?卡普和法兰克?来里。那时,我立刻明白多纳先生说的没错,他们根本就不愿多看我一眼。我让他们觉得浑身不自在。

法兰克拿起一盘餐包时,我叫住他,他和乔?卡普都回过头来。“查理,我现在很忙,等一下再说。”

“不行,我现在就必须说,”我坚持,“你们都一直回避我,为什么?”

法兰克这位大众情人、策动者、快舌面包师傅,仔细打量了我一眼,然后放下面包托盘说:“为什么?好,我现在就告诉你。你突然变成了大人物、万事通、天才、正常人,无所不知!我告诉你,你以为你比这里其他人都优秀,既然这样,就到别的地方去吧!”

“但是,我又没对你们怎样?”

“没怎样?乔,听听他说的。我现在就告诉你,你做了什么,查理?高登先生,你不断提出意见和建议改善这里,让我们看起来好像一群笨蛋。我告诉你,我认为你还是个白痴。虽然我没读过多少书,没认识几个大人物,但可不比你差,甚至比你还好!”

“说得一点儿都没错!”乔点头赞成,转身向刚走到他身后的金比,阐述刚才法兰克的说话重点。

“我并不奢望你们成为我的朋友,”我说:“或是和我有所牵扯。我只想留下来工作。多纳先生说,这完全要看你们的意见而定。”

金比盯着我看,然后鄙视地摇摇头。“你还真说得出口!”他叫了出来,“你下地狱去死吧!”说完,转头拖着跛行的步伐离去。

事情就这样。店里的人大部分都和乔、法兰克、金比持相同的看法。他们想笑我就尽量笑,想看起来比我聪明就尽量假装吧!但是现在,他们觉得自己比白痴还不如。我明白我惊人的成长让他们显得那么渺小无知。我背弃了他们,他们因此憎恨我。

店里的人只有芳妮?伯登认为我不该离职。她不顾众人的反对压力,坚持不在请愿书上签名。

“这并不表示我觉得你很正常。”她特别声明,“查理,你变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你以前是个可以信赖的好人——虽然不是很聪明,但是诚实——不过,现在我也不知道你为什么变了,突然变得很聪明,就像大家说的,太不寻常了!”

“人想变聪明、想多追求一点知识,了解自己和全世界有什么不对?”

“查理,如果你读过圣经就明白,不该多知道上帝不愿让世人知道的事。知识果实是禁止人们去碰触的。查理,如果你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例如和魔鬼打交道,我建议你现在回头摆脱它还不迟,或许还可以回到以前简简单单的样子。”

“没办法回头了,芳妮,何况我也没做错事。我只是像个天生失明的人,突然有机会看见光明而已,这没有罪。不久之后,世界上有成千上万的人都会步上我的后尘,科学可以做到这个地步,芳妮。”

她倾听我说话时,双手正忙着装饰结婚蛋糕上的新娘和新郎。接着,她轻轻启动双唇,低声说:“夏娃和亚当吃了知识果实之后,罪恶就开始了。他们发现自己是裸体,晓得害羞和欲望之后,就有了罪恶。他们两人就因为这样,才被逐出天堂之门的。结果,我们每个人都必须经历生老病死的痛苦阶段。”

既然每个人都认为我不应该继续待在那里,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每个人都不敢正视我,我可以感受到很强的敌意。以前,他们笑我,鄙视我的无知无觉;现在,却憎恨我的知识和理解能力,为什么?他们想以上帝之名要求我什么呢?

知识在我和所有我深爱和认识的人之间筑起了一道墙,让我被逐出面包店。现在,我比以前更孤单了。这令我不禁想起,如果阿尔吉侬被放回原来的笼子和其他老鼠关在一起,它们会排挤它吗?

第一部第二十二章却往虎山行

「五月二十五日」

明知山中有虎却往虎山行,这是谁也救不了的。我不由自主地前往爱丽丝的公寓想找她帮忙。她看到我时吓了一跳,但还是让我进去。

“你全身都淋湿了,脸颊上也都是。”

“外面下雨。甘霖促使百花开。”

“进来,我拿条毛巾给你擦干,否则你会得肺炎的。”

“你是我唯一可以倾吐的对象,不要赶我走。”我说。

“炉上刚煮好咖啡。先擦干身子喝杯咖啡,我们再坐下来谈。”

她取咖啡时,我仔细环顾这间公寓。这是我首次踏进她的公寓,感觉很舒适,但有点儿闷闷的。

房间里的摆饰很干净,沿着窗台排放一列都朝同一方向张望的陶土人儿。沙发外包了一层透明塑胶套,几个靠垫就规律地分开摆置其上。两张角桌则放着一些杂志。由于排得很整齐,杂志上的标题都清晰可见。其中一张放有《报导者》、《周日评论》、《纽约客》等;另一张桌子上则有《女仕》、《美丽家庭》、《读者文摘》等杂志。

沙发对面的墙壁悬挂一幅毕卡索《母子像》的复制品,沙发上则是文艺复兴时期的宫廷画作,一位戴面罩的朝臣手中握剑,保护双颊泛红、受到惊吓的女仆。综观这一切,似乎不太协调——似乎连爱丽丝自己也不确定自己是谁?自己是居住在怎样的一个世界里?

“你已经好几天没到实验室了,”她的声音从厨房传来,“尼玛教授很担心你出事。”

“我无法面对他们。”我说:“我知道这并没什么好羞耻的,但每天无所事事感觉很空虚——没看到面包店、烤炉和其他人,这感觉让我很空虚,而且太强烈了。昨晚和前晚,我都做了恶梦,梦到自己溺水。”

她将餐盘放在咖啡桌中央——餐巾纸折成三角形,饼干排出圆形图案。“你想得太严重了,查理。这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这样自我安慰一点用也没有。这些年来,面包店里的人就像我家人一样。现在,我好像突然被逐出家门。”

“问题就在这里,”她说:“从小开始,这种情形就像不断重复出现的模式,不断在你的生活中出现。刚开始是你父母亲遗弃了你,把你送走……”

“哦,天啊!别再为这件事贴标签了。重要的是,在我涉入这个实验之前,还有关心我的朋友,而现在恐怕都……”

“你还有朋友。”

“这不一样。”

“恐惧是正常的反应。”

“但是,事情没这么单纯。我以前也害怕过,害怕没对诺玛让步而被绑起来;害怕经过豪尔街时会被那帮不良少年嘲笑推挤;害怕学校的老师莉比女士,她会绑住我的手,让我安静地坐在椅子上。不过,这些事情都是真实的——我都知道恐惧的原因。这次被逐出面包店的恐惧却很模糊,我无法理解。”

“镇定点。”

“你无法领略这种惊慌的感觉。”

“但是,我可以理解的,查理。现在就像游泳新手要从跳板上往下跳,很怕失去跳板的支撑。多纳先生一直对你很好,你一直受到保护,像这样突然被逐出面包店,一时之间当然难以接受。”

“我心智上虽然能想通,但还是没办法减轻我心中的恐惧。我无法一个人坐在房间里。我整天在街上逗留……毫无目标地前进……然后发现自己踱到面包店前。昨晚,我从华盛顿广场走到中央公园,然后睡在公园里。我到底在找寻什么?”

我谈得愈多,爱丽丝就变得愈烦心。“我该怎么帮你,查理?”

“我也不知道。我就像一只被锁在屋外垂头丧气的动物。”

她坐在我身旁说:“他们逼你太紧,你自己都混淆了。你想要变成大人,但内在却还像小孩一样孤单害怕。”她让我的头倚靠在她肩上,想抚慰我。我从她轻拍我发际的动作中,明了我们其实是互相倚偎扶持的。

“查理,”她在我耳边轻语,“不管你需要什么……不要怕我……”

我想告诉她,我有预感自己将陷入一阵大恐慌之中。

有一次,查理外出送面包差点晕倒了,因为他看到一位刚出浴的中年妇女,打开浴袍,裸身自娱。他曾经看过身上没穿衣服的女人吗?他知道如何做爱吗?他的恐惧——他发出哀声——必定吓了那妇人一跳,因为她赶紧抓好浴袍,给了他一块铜板,叫他当作没看见这回事,说她只是在测试他,看他是不是个乖孩子而已。

他回答说,他是个乖孩子,不会盯着女人看,因为只要妈妈发现他裤底湿了,就一定会打他……

现在,他已能清楚看见查理的妈妈的模样了。她手中握着一条皮带,对查理大喊大叫。查理的父亲试图阻止她出手打人。“够了,罗丝,你会打死他的,不要再这样了!”母亲虽被父亲抱住,仍想要鞭打他,查理跌倒在地,一个翻身,幸运地躲过落在他肩后的一鞭。

“看他那副德性!”罗丝尖喊,“到现在连读书写字都学不会,倒是很会用那种眼神看女孩。我一定要打他,让他心中不会有那种肮脏的念头!”

“勃起是没办法的事,这很正常,他没做错什么啊!”

“他不能那样想女孩子。有一次,他妹妹的同学到家里来。他就开始那样想了!我一定得让他吃吃鞭子,让他晓得这件事的严重性,你听到没有!如果你胆敢再碰女孩,我一定会把你关在笼子里,让你一辈子都无法出来,你听清楚了吗?……”

是的,现在我还能听到她说的那些话。或许,我曾经被关起来,也被释放过。或许,恐惧和昏倒不再是自我逃避的大海。但现在只有一池清水反映出过去的景象,我真的自由了吗?

如果我能在还没想到这些震天嘎耳、令人受不了的事之前,及时抓住爱丽丝,或许就不会陷入恐慌之中了。我的声音变得很沙哑,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喊出声音来:“你……你快抱住我!”在我还不明白发生什么事之前,爱丽丝已开始拥吻我。以前,从来没人像她那样亲密地抱住我,我感觉好像一切都向我靠近,接着是耳内轰轰作响、直冒冷汗,然后快要窒息昏厥过去。我赶紧推开她。

她试图安慰我,叫我不要自责了。真令人觉得羞耻,我不再忍受内心的痛苦,我开始啜泣,倒在她的臂弯里,哭到睡着了,并且做了一个梦。在梦里,我看到画中的朝臣和红颊女仆。只是,这回握剑的是女仆,而不是朝臣。

第二部第一章一触即发

进展报告12

「六月五日」

我已经两个星期没缴进展报告了,尼玛很心急,因为在芝加哥举行的国际心理学会议迫在眼前,距离现在只剩下一个星期的时间(他心急也是有道理的,因为现在温伯格基金会已开始付我薪水,让我专心在这里工作,不用去找其他工作。)尼玛希望届时在会议中提出的初期报告能够尽量完整,而我和阿尔吉侬就是他报告中的主角。

由于这个原因,我和尼玛教授之间的关系已愈来愈紧张,颇有一触即发的态势。他常常提醒我是他的实验物体,让我感觉好像实验之前我根本就不是人。

我跟史特劳斯博士诉苦说我现在好像投入太多时间在思考、阅读和挖掘自己,每回要落笔将这些内容记录下来,都觉得是件很耗时间的工作。我常常为了这样,变得很没有耐心,无法将自己的想法仔细写下来。史特劳斯博士建议我学习打字做记录。现在,这种情况已大有改善,我几乎能一分钟打七十五个字了。

史特劳斯博士提醒我,无论说或写都要尽量简洁直接,这样别人才能理解。他说,有时候语言反而是一种障碍,而不是捷径。听到他这么一说,我发现自己身处在知识藩篱的另一侧,感觉上有点儿讽刺。

现在,我和爱丽丝偶而还是会碰面,我们的关系仍旧停留在精神层面上。不会互相讨论我们之间曾发生的事。离开面包店后,我曾经连续三晚做恶梦。时光飞逝得吓人,实在很难相信,我离开面包店已有两个星期了。

梦中,我身在一条空旷的街道上,被一个看似鬼魂的东西追逐。我一路跑向面包店,但被锁在门外,里面没人转头看我。透过店面玻璃,我看到喜宴蛋糕上的新娘和新郎,联袂伸手指着我笑。他们的笑声在空气中回荡,尖锐得令人受不了。然后,有两个丘比特开始向我射出燃烧炽热的爱神之箭。我大叫出来,猛力捶打门板,但四周一片静寂,没有任何声音。这时,我看见查理在店里盯着我看。不知道这些梦境是不是一种幻像?梦快结束时,我感觉好像有人抱紧我的双腿,想把我从面包店拖到阴影笼罩的暗巷里。正当要被阴影笼罩时,我醒了过来。

另外几个梦境,面包店的门是开的,通往过去,让我可以清楚看到一些人事。

现在,我的回想力量发展得相当惊人,几乎已超过可以控制的范围。有时候,我埋头于书中,或在专心解决问题时,一股强烈想要厘清事情真相的感觉就涌了上来。

我知道这是一种潜意识作用的信号,所以有时候干脆就闭上双眼,主动寻找过去,而不等过去的回忆走向我,因此我现在已能完全控制这种回想活动。回想时,我不仅触及过去的经验,还深入心灵去探掘那片完全没被开发的智能处女地。

现在,我即使像这样回想,都能明显感受到好像停滞冻结在那儿,让我可以清楚看到面包店的窗户……我大胆伸手去碰触,刚开始感觉冰冷、抖动,然后慢慢温暖起来,最后转成烫手的炽热。我的影像映照在窗户上,非常明显,后来窗户好像一面镜子,浮现查理?高登十四、五岁时的模样。他在屋里,通过窗户望向我,一脸奇怪的表情,感觉非常怪异。

他在等妹妹放学。当他看见妹妹在马克街转角出现时,高兴得挥手大叫她的名字,跑到门廊去等她进来。

诺玛边走边挥动手中的纸说:“我历史考试得了满分,所有答案我都知道。巴芬小姐说我是全班考得最好的一个!”

诺玛长得很漂亮,一头淡褐色的头发。她将头发编成辫子,盘在后脑勺上。当她抬头看见哥哥站在台阶上,脸上的微笑迅速淡下来,一股劲儿跳上好几级台阶跑到屋里去,把查理抛在后面。

查理带着微笑尾随她入内。

这时,他们双亲都在厨房里,查理在诺玛还没开口讲话前,就先兴奋地将她的好消息冲口说出。

“她得满分,满分耶!”

“不准你说!”诺玛生气地尖喊出来,“又不是你的考卷,你不能说。我要自己说。”

“小女孩,你说什么?”马特放下手中的报纸,严正地教训诺玛。“你不能这样对你哥哥说话。”

“他没有权利说出我的成绩!”

“好,没关系。”马特生气地指着诺玛,“你哥哥说这些话又没恶意,你不该那样大声对他说话。”

诺玛跑到母亲那里求助。“我得了满分,是班上成绩最好的。你说过,如果考得不错,我就可以养一只小狗。现在我得了满分,是不是可以养只棕毛有白点的小狗?我打算叫它拿破仑。拿破仑在滑铁卢之役中输掉了。班上就只有我在这一题答得最好。”

罗丝听完后点点头,“带查理到门廊去玩。他一个小时前就在等你放学回家。”

“我才不想跟他去玩呢!”

“到门廊玩。”马特说。

诺玛看看父亲,然后再看看查理。“我可以不必跟他玩。妈妈说,我如果不想,就可以不要跟他玩!”

“听着,小女孩,”马特从椅子上站起来,“现在就向你哥哥道歉。”

“我才不呢!”她尖叫出来,躲到母亲的椅子后面。“他像个小婴儿,不会玩大富翁,也不会跳房子或玩其他游戏。每次跟他玩,他都会弄错。我不想再跟他玩了。”

“那就回到你的房间里去!”

“我可以养只小狗吗?妈。”

马特听到这句话,生气地用拳头捶桌子。“你这种态度不改,就别想在家里养小狗。”

“但是我答应她,在学校如果表现不错,就给她养只小狗。”

“对啊!棕色毛,有白点的那种狗!”诺玛说。

马特伸手指向站在墙边的查理说:“上次我们的儿子想养狗,你是不是跟他说过,家里没有多余的房间,也没有人可以帮他照顾狗?你难道想说话出尔反尔?”

“但是,我可以自己照顾狗啊!”诺玛坚持地说:“我可以自己喂狗,替它刷毛洗澡,带它出去玩……”

查理站在墙边桌旁,玩弄衣服上松动的红色大钮扣。这时,他突然喊了出来:“我也可以帮忙她照顾狗,替狗洗澡刷毛,不让其他狗来咬它。”

在马特和罗丝开口回答前,诺玛突然尖叫出来:“我才不要!我要自己一个人养狗!狗是我的!”

马特点头说:“你看到她这个样子没?”

罗丝伸手安抚站在椅子旁的诺玛,一边摸她的辫子一边说:“东西要跟别人分享啊!亲爱的。查理可以帮你照顾小狗。”

“不要!小狗是属于我一个人的。是我在历史考试中得满分,又不是他。他从来就没得过像我这么好的成绩,为什么要让他帮我照顾小狗?小狗让他照顾后会愈来愈喜欢他,最后变成他的小狗,而不是我的。如果我不能自己一个人养小狗,我就不要养了!”

“很好,这样就没事了。”马特重新拿起报纸,坐回椅子。“不要养狗了。”

诺玛听到这句话突然跳起来,生气地用力撕碎手上的历史考卷,然后把纸屑丢向一脸惊讶的查理。“我恨你!我恨你!”

“诺玛,不能这样。”罗丝抓住诺玛,但她用力挣开。

“我讨厌上学,我恨死学校。我不要念书了,我要变呆子,跟他一样!我要忘掉所有学过的东西,变得跟他一样!”诺玛边跑出屋子边尖叫,“我已经开始慢慢没有记忆了。我不记得所有事,我不记得了。我不要记得任何学过的东西!”

罗丝被诺玛的模样吓了一跳,跟着跑出去。马特则纹丝不动坐在椅子上,继续看他的报纸。查理也被诺玛的举动吓得躲到椅子里细声哭泣起来。他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怎么会变成这样,怎么会裤底湿湿的,感觉好像有水顺着腿侧流下来。他一动也不敢动地坐在那儿,他知道待会儿母亲回来,一定会因为他尿湿而打他。

这件事后来慢慢被淡忘,但从此以后,诺玛就不再跟我玩,总是一个人躲在房间里,把我锁在门外,我没得到她的允许,是不能进她的房间的。

有一次,诺玛和她一位同性朋友躲在房间里玩,我无意中偷听到她说:“他才不是我亲生哥哥,因为他很可怜,所以我们才把他抱回来养。我妈妈说以后如果有人问起,就可以照实说他不是我亲哥哥。”

经过多年再回想起这件事,我恨不得这只是一幅显影在相纸上的事件而已,如此我就能将它撕个粉碎丢向诺玛的脸。我当时根本无意破坏她养小狗。现在,我很想隔着时空对她大喊,告诉她:你尽可以养小狗,我才不想喂它,替它洗澡、刷毛,也不想带它出去玩——我也不希望它喜欢我胜于喜欢你。我只想像往日一样跟你玩,我根本就不想做出任何会伤害你的事!

第二部第二章吵架

「六月六日」

今天我和爱丽丝吵架,这是我们第一次真正吵架,错在于我,因为我想见她。每次经历过恼人的梦境,回想起一些不愉快的往事后,我就有一股冲动想要找她谈谈,好疏解心中的苦闷——这会让我感觉舒服一点。不过,今天我实在不应该直接去中心等她下课的。

自从动过手术后,我就没回过中心的成人智障班,只要想到回去那儿目睹旧景物,心情就不禁兴奋起来。中心位于第五大道东边的二十三街上,原本是座旧学校,近五年才医院征收为专门教导智障成人的特殊教育中心。中心的招牌用一块铜板镶起来,挂在大门入口处,上面写着“比克曼延伸教育成人智障中心”。

爱丽丝的课在八点结束,但因为我想看看不久前,我还在那里困苦勉力学习读写简单文字及数学换算的教室,于是提早到那儿,从大门溜到教室旁,没让爱丽丝看到。

透过教室窗户,我看到爱丽丝坐在桌前,她旁边的椅子上坐着一位我从没看过的陌生女子,脸颊瘦削,满脸疑惑和茫然。那时,我很想看看爱丽丝将会如何教她解开疑问。

临近黑板前,是坐着轮椅来上课的麦?道尼。莱斯特?布朗则如同往昔,选了第一排第一个座位。爱丽丝以前说过,他是全班最聪明的学生,当我还在满头大汗急着完成作业时,他早就已经做完了。不过,他有个缺点,就是爱来不来的,常跷课去打蜡洗地板赚钱。我在想,如果他专心一点,像我一样用功求上进,或许今天被选为实验对象的就是他。教室中除了这几个人,还有一些我不认识的新生。

观察一阵子后,我终于鼓起勇气走进教室。

“查理来了!”麦克看到我,高兴地将轮椅转向我。我向他挥手致意。

金发、眼神空洞的伯妮丝听到麦克的喊叫,也抬头用呆滞的眼光看着我说:“查理,你去哪里了?你穿的西装很好看。”

其他认得我的人纷纷向我挥手。我也分别跟他们挥手回敬。但是,突然一回眸,我看到爱丽丝的表情好像很生气,很不高兴的样子。

“已经快八点了,大家快把东西放回原位。”她对着全班宣布。

每个人都遵照原先被指派的,分别将手上的粉笔、橡皮擦、纸张、书籍、铅笔、教材、蜡笔和笔记本等一一归回原位,显得一阵忙碌喧闹的景象。但是,其中只有伯妮丝没加入混乱之中,仍然用呆滞的眼神盯着我问:“查理,你怎么都没来上课?你怎么了?会不会再回来上课?”

其他同学听到后,也纷纷抬头看。我望向爱丽丝,等着她替我解围。然而,我们两人谁都没有出声回答,出现了很长的一段沉默。我正犹豫该怎么说,才不会让他们受到伤害。

“我只是来看看你们。”我说。

其中一个叫法兰西妮的女孩,听到之后咯咯笑了出来。爱丽丝一向很担心她。她在十八岁以前就已经生过三个小孩,逼得她双亲必须替她动子宫切除术。法兰西妮长得不漂亮,并不像伯妮丝那样吸引人,然而却是成堆男人盯梢的对象。那些男人经常用些可爱的小东西,或请她看电影为诱饵,拐骗她出去。她有两次没来上课,都是因为在从华伦寄养之家来学校上课的途中被男人骗走了。经过这些事后,华伦寄养之家不让她在晚上外出,上课也都会派人陪她前来。

“她讲话好像个大人物哦!”她一直咯咯笑。

“好了,别闹了,”爱丽丝突然插进这句话,口气显得不是很高兴,“下课了,明晚六点见。”

大家都走光了之后,爱丽丝用力把她的东西塞进柜子里去。她真的生气了。

“对不起,”我跟她道歉,“我原本想在楼下等你,但忽然想看看以前的教室,所以就上来了。刚开始我只是站在窗户外看你上课,后来也不晓得为什么就走了进来,你怎么不高兴了?”

“没什么,我没有不高兴啊!”她说。

“别这样了,你完全是因为刚才的事在生气,是不是?怎么了?告诉我。”

她啪地一声放下手中的书。“好,你想知道是不是?我告诉你。你现在变得很不寻常,我不是指智商方面,而是你对人的态度,好像你不是个凡人一样……”

“别这样说,我没那个意思……”

“不要打断我说话!”她语气中的怒意令我不寒而栗,避退三尺。“我是说真的,不是开玩笑。以前的你不太一样,这该怎么说呢?好像……你以前很温和、开朗、亲切,让每个人很喜欢接近你,但现在你有了知识和智慧,却变得跟以前不同……”

我无法再听下去了,我告诉她:“你希望我怎么做?难道希望我和以前一样,像只小狗对每个踢我的人又舔又吻的,不断摇尾乞怜?当然,经过这些事之后,我已经改变很多,思考方式也跟以前不同。我不会再将别人塞给我的垃圾视为珍宝全盘照收!”

“别人没对你不好啊!”

“你怎么知道?他们顶多只是把我当成突显他们自己优越感的白痴,自命不凡,认为给我很大的恩惠。任何人站在白痴身旁都会觉得自己比较聪明。”

说完后,我马上警觉到爱丽丝一定误会我的意思了。

“你也认为我是那种人,是不是?”

“不要无理取闹了,你知道我绝不是那个……”

“没错,就某方面而言,我想你说的有理。我站在你身旁都觉得自己不够机智。现在,每次跟你见面分手回家之后,我都觉得自己很卑微,好像对每件事的反应都很迟钝,无法跟得上你。我会回想说过的话,想想刚刚其实该怎么说才显得比较聪明。我觉得自己好像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因为跟你在一起时,都没跟你提过这些。”

“这是很正常的现象啊!”

“我发现跟你在一起时,多多少少都想做些不寻常的举动让你对我印象深刻;但是,真的跟你在一起时,我又觉得没信心。现在,我都怀疑自己的动机和所做的每一件事。”

我试图引开这个话题,但她一直不断往里钻。最后,我终于忍不住说了出来:“我不是来跟你吵架的!让我送你回家好不好?我需要找个人谈谈!”

“我也一样想找个人谈谈,但我最近都没办法跟你谈,我只有不断点头听话的份,假装听得懂你讲的那些文化演变、新布林数学、符号逻辑等等知识。我都觉得自己愈来愈笨了!每次你离开,我都会站在镜子前大喊:”你并未老化迟钝,你的智力没有减退。改变的人是查理,他发展得太快了,让你显得好像是你倒退一样。‘查理,我都会跟自己这样讲,尽管如此,只要你跟我讲过一些事之后,我又会对自己没信心,因为我从你脸上显得一副不耐烦的表情中,知道你一定在笑我。“

她又继续说:“还有,你教我一些事,我没办法记住,你总以为是因为我没兴趣,不想花时间学,但是你可知道,你走了之后我是多么痛苦!我在书上和比克曼中心举行的演讲上花了多少时间和精力。然而,每次我跟你讲一些事,你总是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好像我讲的话很幼稚。原先,是我想帮你变聪明,想跟你分享一些事物,但现在呢?现在,你却把我阻隔在你的生活之外。”

她这番怒气冲天的话一下震醒了我,让我仿佛看到黎明。我不断埋首苦读吸收知识,慢慢产生变化,但我自己都不知道其中变化的程度,更没想到爱丽丝现在走的路就是我以前走过的。

走出学校时,爱丽丝已轻声哭泣出来。我一时找不出任何话来安慰她。回程公车上,我想到我们两人的处境现在已经完全颠倒过来。她现在害怕我,我们两人之间的距离已愈来愈远了。她仿佛是一块浮冰,被我的心灵激流远远抛在后面,而我自己则正往开阔的大海奔流而去。

她跟我在一起,并不想折磨自己,那是可以理解的。我们已没什么共同点,连简单的对话都会让双方之间的气氛趋紧,变得尴尬,最后转成无言的静默。现在,在她房间里逗留,已不再是件轻松的事,常为不满的气氛所笼罩。

“你太认真了。”她抬头看我,心情已没刚才那般恶劣。

“你是指关于我们之间的事。”

“你不该这么严肃、这么认真,好像要上法庭接受审判一样,这样你会很痛苦的。我一点儿也不想让你痛苦烦心。”她试图利用微笑化解两人之间的僵局。

“但是,我已经开始烦心了,而且我一点儿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从公车站牌走回她公寓途中,她对我说:“我不陪你参加学会的会议。今天早上,我已打电话告诉尼玛教授了。你是实验中的主角,大家都很想知道你的一切,到时候一定会有很多人围在你身边。我不想妨碍你。”

“爱丽丝……”

“无论你想说什么,我都已经决定这么做了。我‘感觉’应该这样,所以如果你不介意,我决定遵照已分裂的自我行事。谢谢你。”

“你言过其实了,爱丽丝!我确信你只是……”

“你确信你知道?”站在她的公寓门前阶梯上,她转头盯着我说:“哦!你现在已变得让人无法忍受了。你怎么知道我的感受?你根本就是在乱猜测别人的想法。你根本不知道我的感受,以及我感受的方式和原因。”

她踏进公寓前又转头跟我说话,声音已开始颤抖。“我会在这里等你回来。我只是有点烦心而已。我想我们两人暂时分开一阵子,对彼此都有好处。我们可以借这个机会好好想想我们之间的事。”

她没邀请我进公寓。这是好几个星期来的第一次。我紧盯着门板,怒火不禁上升,很想敲碎她的公寓,让我的怒气随着倒塌的建筑物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怀着一身颤抖和冷慄离开,后来,反而觉得有点释怀。快步走上街道,感觉颈后有股冷风袭来,这是夏夜凉风。突然,我自由了。

我知道我对爱丽丝的情感随着知识激流增强而渐渐回缩,从充满崇拜之情,回到爱她,喜欢她,再到感激她,然后是一份责任感。我对她困惑的情感已经把我拉回原点,我曾经因为恐惧而被迫依赖她,现在我决定切断这飘浮的情感。

但是伴随自由而来的是伤感的情绪,我很想克服情绪障碍和恐惧,与她真正陷入爱河,共筑爱巢,安定下来。

然而,现在这一切都不可能了。我们两人都很清楚,两人之间的距离——如同我智商增加到一百八十五——已拉开到以往我智商只有七十时般地遥不可及了。

第二部第三章一身寒意

「六月八日」

是什么动力驱使我走出公寓进入城市闲逛的?我孤独走过无数条街道,仍然找不出原因,尽管我想在夏夜凉风中惬意漫步,却不知为何心境匆匆,仿佛想尽快奔向某处——一个我根本也不知道目标的地方。顺着巷道走出来,望入别人家半开的窗户,我突然有股冲动想找人说说话,却又同时害怕与人接触。走过一条又一条的街道,穿过一盏又一盏的霓虹灯,我好像在逛迷宫一样,不知道出路在哪里,我究竟想在这座城市中寻找什么?

来到中央公园,我遇见一位妇人。她坐在靠湖边的长凳上,尽管天气很热,她身上却裹着一件外套。看见我,她露出微笑示意我坐到她旁边。我们一起抬头望向中央公园上方明亮的天际线。一幢幢高楼大厦透露出来的灯光,像紧密相连的蜂巢,将穹苍衬托得更加黝黑。我极想将它们全都吞下。

我告诉那妇人我也住在纽约,但从来没到过她居住的维吉尼亚新港区。她在那里成家,嫁给一位海员,已有两年半的时间没见过丈夫了。

她一边述说故事,一边扭动手帽,并不时揩去前额冒出的汗水。从湖面反射上来的灯光虽然很微弱,但仍看得出她的妆化得很浓。不过,她的面貌确实也很吸引人,一头长发流泻在肩上,只是脸部显得有些浮肿,仿佛刚睡醒。她想找人谈谈自己的事,而我也想听。

她是富有的建筑商人的独生女,父亲竭尽所能给了她一切,包括舒适的住家和良好的教育,但就是不肯原谅她,因为她和那个海员私奔。

说话时,她握住我的手,头倚在我肩上。“我和盖瑞结婚那晚,我还是处女之身,我被他猛烈的举动吓得不知所措,逼得他只好借着殴打我,让我冷静下来,后来,我们没做爱,但他还是拥我入睡。不过,从此以后,我就不准他再碰我,那是我们唯一一次在一起。”她在我耳边轻语述说。

我从来没被别人这样亲密地握过手,所以抖得很厉害。她大概从我抖动的双手,知道我很害怕,反而将它握得更紧,宛如怕我走掉不听她讲完。我对她而言似乎很重要。我静静坐着听她说话,好像蹲在一只小鸟前喂食一样。

“我并非不喜欢男人。”她眼睛睁得很大,眼神仿佛要我相信她说的话。“我跟过其他男人,但不是他,很多人。大部分的男人都对女人很温柔,他们做爱时的动作轻柔,会先爱抚和拥吻女孩。”她认真地看着我,双手不断来回抚摸我的双手。

这些都是我听过、读过和梦想过的事情。她是个陌生人,却跟我谈这些事,我不知道她姓什么、叫什么,她也没问我。她只想要我带她到一个可以独处的地方。我心想,爱丽丝如果知道了,不晓得会怎么想。

我以一种很奇怪的方式轻抚拥吻她,态度很犹豫。她感受到了,抬头轻声问我:“你怎么了?你在想什么?”

“想你。”

“你知不知道有什么地方可以去的吗?”

事情已经进展到如履薄冰的程度,我不知道何时会一个失神跌倒焦虑之河里。我背后好像有股力量推我前进,测验我的步伐。

“如果你不知道该去哪里,五十三街的庄园旅馆不贵,或许可以考虑,如果先支付旅馆费,还可以免费寄放行李。”

“我有自己的房间……”

“那样更好。”她的眼神跟先前不一样,现在燃起了敬佩之意。

到目前为止,我还未出现焦虑感,只是好奇而已。我不知道何时才会陷入焦虑的漩涡。或许,会在我们进行到房间单独相处后开始;也可能是她宽衣解带时;或是我看到她的胴体之后;当然,也可能是和她一起躺在床上时。

我突然急于想知道,如果我开口跟一个女孩求婚,结果是否会和其他男人一样?这件事很重要,单是有智慧和知识是不够的,我也有需要。现在,我有一种强烈想要放松和疏解的欲望,所以在这方面应该没问题。

我再度吻她,想跟她做进一步身体上的沟通,一股强烈的兴奋感袭向我,这更让我确信跟她在一起,我应该会很正常。她跟爱丽丝不同,她是那种常被男人围绕的女人。

但是,她的音调后来变得有点儿犹豫不定。“开始前,有件事我想先声明,”她前进一步走到灯光下,掀开外套。我被她突出的体型稍稍吓了一跳,跟刚才我们并肩坐在暗处时看到的完全不同。“只有五个月而已,不会影响我们。我想你应该不会介意,是不是?”

她站在那儿敞开外套,好像和以前那个刚出浴、对着查理暴露身体的中年妇女的影像重叠,压迫着我。我感觉神明仿佛就在那里等着诅咒我,我无法正视她,赶紧将眼光别开。我完全没想到结果会是这样。不过,我早就应该从她在大热天里还裹着一件外套判断出事情应有蹊跷。

“这不是我先生的,”她希望我相信,“我之前没跟你说过半句假话。我先生是个海员,我已经好几年没看过他。这孩子是八个月前一个我遇到的业务员的。我们同居过,但现在我不想再跟他碰面了,我很想留下这个孩子。只要小心一点,动作不要太猛或太粗鲁就不会有事。你不要担心。”

我回答她:“这样很肮脏,你该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耻才是!”她看到我如此生气,于是赶紧抽身,扣上外套,隐藏肚子里的东西。

我仿佛从她的自我保护动作中,看到另一个双重景像:我母亲在怀我妹妹那段期间,不再像从前那样极力保护我,驱走那些嘲笑我不正常的人;也不再像以前那样经常用轻柔的声音、抚触和拥抱温暖我。

后来,她突然尖叫出来。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想,大概是我无意识抓住了她的肩膀,让她害怕。我神智回到现实,警觉到其中的严重性,想告诉她我根本无意伤害人,而且我也从没伤害过别人。

“请不要尖叫,好不好?”

但她仍然继续尖叫。后来,我听到一阵遁入黑暗中的脚步声。我想她严重误会了我的意思。我也赶紧跑开,投身到黑暗处想要找寻公园出口,但前前后后迂回穿梭过后,都无法如愿找到。我对公园根本不熟悉。后来,突然撞到东西,把我弹了回来。仔细一看,原来是挡住去路的铁丝网围墙。墙里有一些荡来荡去和悬挂的东西,原来是一座儿童游乐场,晚上关门了。我以几近小跑步的速度顺着围墙继续前进,中途还在错综盘结的树根丛里跌了几跤。游乐场的周围是座小湖,我在其中来回走了数次还是找不到出口。后来,我发现小桥对面有条小径。走了过去,还是没看到出口,但听到附近有人说话的声音。

“发生了什么事?这位女士。”

“你碰到疯子了?”

“你没事吧?”

“他往那个方向跑?”

经过一阵胡乱冲撞后,我又回到刚才的位置。赶紧躲到一块大岩石后方,胃里不禁起了一阵令人相当难受的痉挛。

“赶快去找巡逻警察!每次需要他们时,他们总是不见影子!”

“发生什么事了?”

“一个丧心病狂想强暴她。”

“已经有人往那边追了。他往那边跑过去。”

“快,趁他还没逃出公园前逮住他!”

“小心点!他身上有带刀或枪之类的武器。”

很明显,刚才那个妇女的尖叫声一定穿过夜空传到了其他的地方,因为我清楚听到对话中那句“他往那边跑过去。”的回音在我身后回荡。而且,我也从岩石后方看见一个路灯下的孤独夜行人被追到暗处。不久,又有一个人经过我隐身的岩石前消失在阴影里。当时,我仿佛看见自己被躁动的歹徒追打施暴,但我一点儿也不愤怒,反而觉得罪有应得,应该好好有人教训一番。

我站起身,拍掉衣服上的树叶和灰尘,缓缓往原先进来的方向走去。每走一步,我都希望有人从背后突袭我,把我拉到暗处好好揍我一顿。但走了不久,我就看到第五十九街和第五大道十字路口照射而来的灯光。我顺着灯光走出公园。

现在,虽然回到了住处,身处在隐蔽又安全的一角,我仍然余悸犹存,被刚才粗野的想像吓得有点儿魂不守舍。当我想到母亲怀孕前的样子时,竟然会害怕。刚才我怎么会期待被人追打呢?想到这点,我更害怕。我怎会有罪恶感?过去的回忆如同一股深沉的力量,攫住我的双腿,用力地不知要将我往下拉向何处。我开启双唇想要喊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双手只是不停颤抖。只觉得一身寒意,耳朵里又开始响起忽远忽近的嗡嗡声。

第二部第四章一片空白

进展报告13

「六月十日」

我们正在发往芝加哥的B型喷气式飞机上。临在会议前,我还欠尼玛一篇进展报告。伯特突发奇想,要我用录音的方式将这篇报告记录下来,到了芝加哥再请速记员转录下来。尼玛很喜欢这个主意,还叫我一定要把整卷录音带都用完。他说,如果会议快结束时播放这卷最新进展状态的录音带报告,一定会为报告增色不少。

因此,现在我是自己一个人,坐在这架飞机上无人打扰的角落里,大声地自言自语,试图录完一卷的录音带。希望到时候打字时,我讲的啊、嗯、哦等尾音都会被去掉,这样报告读起来才会自然(一想到将有成千的人要听到我现在讲的话,不禁全身都发麻了。)

现在,我脑海中是一片空白,无法想到其他事,只能注意到自己的感觉。

一想到不久飞机就要升空了,我就害怕起来。

就我记忆所及,手术前我对飞机毫无概念,我完全无法将电视或电影上看到的飞机特写镜头,跟现在看到的实物串联起来。起飞在即,我不断想到如果坠机了该怎么办。我全身被冷意贯穿,一点儿都不想死。这种忧虑让我的脑海很自然地想到上帝。

最近几个星期,我不知道为什么老想到死亡这件事,但跟上帝完全扯不上关系。我母亲以前偶尔会带我上教堂,那时我也没将教堂和上帝联想在一起。母亲常提到上帝,总要我在睡觉前向他祈祷,虽然如此,我还是不曾想到上帝这回事。那时,我总以为上帝就是住在远方的叔叔,头上带顶帽子,留了一口长胡须(像是百货公司里坐在椅子上的圣诞老公公,会将你抱在手里,问你喜欢什么样的礼物。)母亲很怕上帝,但常向它祈愿。父亲则从来不提上帝,好像上帝是罗丝的远方亲戚,他一点儿也不愿有所牵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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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已经要准备起飞了,先生,麻烦扣上安全带。”

“一定要扣上吗?我实在不喜欢被绑上的感觉。”

“在爬升到一定的高度之前都要扣上。”

“我实在不想扣上,但如果是规定的话,那就另当别论。我真的很怕被绑住,感觉很不舒服,令人想吐。”

“规定要扣,先生。我来帮您。”

“不!我自己来就好。”

“不是这样……应该从这里穿过去。”

“等一下,哦……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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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在很没道理,绑个安全带我也会发惧。安全带一点也不紧,当然更不会伤人,我怎么连扣上安全带都会这么紧张害怕。还有,飞机起飞时的震动感也令我焦虑不安,怎会这样?其中一定有原因,究竟是什么原因?……往上飞进黑云里……绑紧安全带……扣上……往前扣……座椅渗透出来的真皮味……震动……贯耳的升空声响。

望向窗外——从云海里——我看到了查理。我分辨不出他当时的年龄,应该是五岁吧?因为那时诺玛还没出生……

“你们两个好了没有?”查理的父亲拖着沉重的身子走向门边。他的体型因为松垮的脸庞和颈子而显得更加笨重。

“我说你们两个到底好了没有?”他看起来很疲倦。

“再过一会儿就好,”罗丝回答,“我正在戴帽子。你看看查理的衬衫扣了没?帮他系好鞋带。”

“过来,我帮你把衣服穿好。”

“哪里?”查理问道,“查理……要……去哪里?”他父亲看看他,皱了一下眉头。

马特?高登从来就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儿子的问题。

罗丝从房间走到门口,边走边伸手整理帽子垂下来的纱饰。她打扮得像新娘,伸在头侧两旁的双臂看起来更像是飞鸟的双翼。

“我们要带你去看医生,让你变聪明。”

查理看到面纱后罗丝的脸,感觉她正在窥视他。每回要外出,罗丝盛装打扮,他都会很害怕,因为他知道出去会遇到人,回来之后,罗丝一定都会生气不高兴。

于是他想逃走,但无处可走。

“你为什么要这样跟他说呢?”马特说。

“这是事实啊!葛瑞诺医生可以治好他。”

马特无精打采地走向门边,好像全然放弃了希望,只想做最后一试。“你怎么知道一定会治好?你对这个人认识有多深?如果真有办法治好,医生早就告诉我们了。”

“别这么扫兴!”她叫了出来,“我不要听到你说已没办法了!”她把查理抱到胸前,“他一定会好起来,不管花多少钱,尽多少力,我都一定要让他好起来!”

“这不是有钱就可以办到的事。”

“查理是我们的孩子,你怎么可以说这种话。他是你儿子,你唯一的儿子啊!”她几近歇斯底里地将查理摇来摇去。“我不想听你这样说。以前的医生才会说那种话。葛瑞诺医生不同,他说他的发明没有人赞助,是因为他会证明其他人的理论不好。他的处境就像以前的巴斯德、詹宁斯和其他科学家。他说你以前找的所谓的好医生,都害怕进步。”

罗丝歇斯底里地回了马特这些话之后,更加确信自己说的话,整个人因而松弛下来,放走查理。查理被她的样子吓得跑到角落贴墙而站,全身颤抖不已。

“看,都是你把他吓成那样的。”她说。

“我?”

“每次都是你让他吓坏了。”

“哦!天啊!快走吧!不要再说这些了。”

前往葛瑞诺医生的办公室途中,查理一家人彼此都没交谈。沉默跟着他们进入公车、下车,穿过三条街走到葛瑞诺医生的诊疗室。葛瑞诺医生让他们等了十分钟才出来。他是个秃头医生,身材稍嫌过胖,好像快将身上的白色实验服撑破了。查理津津有味地看葛瑞诺医生和实验服同样颜色的眉毛和胡须。它们相当有趣,有时候是胡须先动一下,然后轮到眉毛耸动;有时候则是脸上一阵表情之后,换成胡须抖动。

葛瑞诺医生的诊疗室很大,散发出油漆的味道,显然是刚装潢完毕,不过却很空旷,只有靠墙两侧各有一张桌子和一台上面有成排开关和四只往外伸的机械臂的机器而已。那台机器看起来很像是牙医诊所里的装备,旁边还摆了一张黑色皮桌,桌上有一些杂乱粗厚、固定病人用的橡皮带。

“这就是查理吧!”葛瑞诺医生握住查理的肩膀,力气颇大,让查理有所警觉。“我们两个是朋友,对不对?”说话时,他的眉毛会挑动。

“葛瑞诺医生,你有没有办法治好他?”马特问,“你以前有没有治疗过这种病症的案例?我们负担不起沉重的医疗费。”

葛瑞诺医生皱了一下眉头,两道眉毛像关上百叶窗一样掉下来。“高登先生,我已经说过怎样治疗了吗?是不是该先检查一下才知道要怎么做?他的病也许可医,也许没办法。我们得先做一些生理和心理测试找出病因才能知道,而这也是要花点时间的。事实上,最近我很忙。我之所以答应接这个案子,是因为最近我正在进行一项有关这类精神智障的特殊研究。你如果觉得不安,当然也可以……”

葛瑞诺医生的声音转弱,显然有点不太高兴。他打算转身走开,罗丝?高登用手肘碰了一下马特。“我先生没那个意思,葛瑞诺医生。他只是不太会说话。”罗丝丢给马特一个眼神,暗示他该向葛瑞诺医生道歉。

马特叹口气说:“医生,只要你能治好查理,做什么我们都愿意。我是推销理发器材的推销员,最近生意不怎么好,但如果有什么我们可以做的,我都愿意……”

“有件事我必须坚持,”葛瑞诺医生说:“那就是决定进行之后,就必须保守秘密,不能让这件事外漏。再者,我们一旦开始治疗,就要持续下去。这类治疗可以进行好几个月都看不出任何成效,但一下子突然出现奇迹。不过,我不敢向你们保证任何事,你们需要碰碰运气试一试。如果没有这种心理准备,我劝你们还是打消念头。”

葛瑞诺医生又皱了一下眉头,仿佛要将警告深深刻入对方的心中。他的眉毛很白,将蓝色眼珠子突显得很明亮。他指着高登夫妇问:“现在你们可以先出去一下,让我检查这个孩子吗?”

马特很不放心将查理留在那儿跟葛瑞诺医生单独相处,但葛瑞诺医生点头催促他出去。“我想这是最好的方式。进行心理实体测验时,如果有外人在场,可能会干扰测试交叉评分结果,所以最好只让我和病人单独相处,这样对测试结果比较好。”他再度催促他们离开。

罗丝得意洋洋地对马特露出微笑。马特显得一副很温顺的模样,跟着罗丝走出去。

查理和葛瑞诺医生单独留在房间内。葛瑞诺医生轻拍他的头,脸上现出和蔼的微笑。

“好了,我的乖小孩,坐到桌上来。”

查理没回答。葛瑞诺医生迳自将他抱上真皮覆面的桌子上,然后用一旁的粗厚橡皮带将他固定。查理可以清楚闻到桌子散发出来的湿味和皮革味。

他哭了出来:“妈!”

“她在外面,查理,不要害怕,不会痛的。”

“妈妈,我要找妈妈!”查理不知道为什么要被绑成这样,只是觉得稍长一定有人会对他做出一些他不喜欢的事来。他记得有些医生刚开始都还很温和,但是等到父母亲一走出诊疗室之后,就变了一张脸。

葛瑞诺想哄他安静下来,“放轻松点,小男孩,没什么好害怕的。你看这个大机器,你知道是做什么用的吗?”

查理蠕动身子,想要挣开。他想到母亲说过的话。“要让我变聪明。”

“没错,就这样。你终于知道为什么来这里了。现在闭上眼睛放轻松,我来打开这些按钮。等一下声音会很大,像飞机起飞一样,但不会痛,放心。等一下就能知道你可不可能变聪明了。”

葛瑞诺医生转开按钮,机器旋即闪起红蓝灯,然后又消灭,并且发出轰轰声。查理被这景象吓坏了,继续蠕动,浑身发冷颤抖,不断想挣开系在身上的皮带。他不禁大叫出来,葛瑞诺医生赶紧用一块布塞住他的嘴。“别这样,查理,你是乖小孩,不会有事的,我说过,这不会痛的。”

他仍然继续尖叫,不过这次的叫声却被蒙在布里,嗯嗯嗡嗡地,让他觉得恶心、想吐。他感觉裤底已经湿了,双腿发麻,他知道母亲一定会因为他弄脏裤子打他,罚他站在墙角。但他就是没办法控制。每回只要受困一紧张,就会无法控制大小便;随后,又一阵哽咽……恶心……想要呕吐的感觉相继而来,最后,四周慢慢变暗,完全看不见。

后来不知经过多久,查理才醒来。这时,塞住嘴巴的布块已经不见了,身上的橡皮带也已松开。葛瑞诺医生站在桌旁,假装一点儿也没闻到他身上发出来的臭味。

“刚才一点儿都不痛,是不是?”

“不……不痛……”

“那你怎么一直发抖呢?我刚才只是用这个机器帮你变聪明。现在的感觉跟以前有什么不同?”

听到这些话,查理忘掉了恐惧,睁着斗大的眼睛问葛瑞诺医生说:“我变聪明了吗?”

“当然变聪明了。站到这里来,感觉怎么样?”

“感觉裤底湿湿的。我刚刚尿出来了。”

“没错,但……下次就不会了,是不是?现在已经不怕了,我说一点都不会痛嘛!去告诉你妈妈,你已经变聪明了。以后她会每星期带你来做两次超短波脑部重新调整术,那会让你愈来愈聪明。”

查理对他微笑说:“我会倒退走。”

“你会?走走看。”葛瑞诺双手在胸前交叉,假装急于看他表演。“快走给我看看。”

查理极小心地往后慢慢走几步,撞到检查病人用的桌子。葛瑞诺露出微笑点头:“我说嘛!你已经进步了。等一下再来做些别的,你就会变成邻居中最聪明的男孩。”

听到这些话之后,查理脸上泛满了兴奋表情。以前很少有人像这样称赞他,跟他微笑;因此,先前对机器和被绑在桌上的恐惧也随之逐渐暗淡下来。

“比整条街上的男孩都聪明吗?”他兴奋得无法顺利吸入空气,感觉肺部好像全都腾空了似的。“也会比海米聪明?”

葛瑞诺微笑点头,再度向他保证:“是的,会比海米更聪明。”

查理以好奇和崇拜的眼神盯着那部会让他变得比海米更聪明的机器。海米住在他家隔壁第二户,会读书写字,同时还是个童子军。查理不禁又问:“这是你的吗?”

“目前是银行的,但不久就会是我的了。我会让很多跟你一样的小孩变聪明。”他拍拍查理的头继续说:“你比其他妈妈带来的正常小孩都还乖。她们都希望能够提高她们小孩的智商,让他们变得像天才一样。”

“你把他们的眼睛撑起来时,他们也会像笨驴吗?”查理用双手碰碰脸,仿佛那机器正把他的眼睛往上撑。“你会让我变成笨驴吗?”

葛瑞诺搭在查理的肩上,亲切地笑了出来。“不会的,查理。你不必担心这个。只有淘气的小猴子才会变成笨驴。你永远跟现在一样乖。”说到这里,他停顿一下,仔细想过措词之后继续说:“当然,你会变得比现在聪明一点。”

葛瑞诺推开门,让查理出去见父母。“你们的乖小孩来了。看,经过刚才的测试,他可一点也没变糟,是不是?他是个乖小孩,性情温和。我们以后会成为好朋友的,对不对?查理。”

查理点头称是,他希望葛瑞诺喜欢他。但是他看到母亲脸上的表情之后,又被吓住了。

“查理,你怎么又搞成这样了?”母亲大声喊了出来。

“高登太太,他是不小心的。他从没看过那种机器,因为害怕才会这样。你不要责备或惩罚他。我不希望他将惩罚和前来这里联想在一起。”

葛瑞诺医生虽然这样说,但罗丝还是困窘厌恶交加。“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葛瑞诺医生。他这样让人恶心难堪。在家里,他也会尿出来,有时候客人也在场呢!那种场面实在让我们做父母的很难堪!”

母亲脸上显现出来的厌恶表情,令查理吓得不知所措。曾有一阵子,他都已经忘了自己曾让父母亲这样难堪过。现在听到她这样说,母亲曾经对他大喊大叫的记忆又逐渐回到脑海里了,让他不禁害怕起来。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就会让母亲受苦,因而觉得有点难过,将头别向墙壁,轻声啜泣起来。

“不要这样对他了,高登太太。暂时不用担心。以后每星期二、星期四同一时间都带他过来。”

“这样要花多少钱?”马特问,“应该不只十块钱吧?”

“马特!”罗丝扯扯他的袖子,“怎么在这时候讲这种话,他是你的亲骨肉。或许在老天爷的帮助下,葛瑞诺医生可以治好他,让他正常。你怎么在这节骨眼上讲钱的事。”

马特?高登本想再多说几句,但终于还是忍住,从口袋里掏出皮夹准备付钱。

“请别这样……”葛瑞诺看到马特掏钱,似乎有点儿困窘。“坐在前面柜台的助理负责管帐,你到那边再付。谢谢你们来这一趟。”他几乎半鞠躬地向罗丝称谢道别,又跟马特握握手,然后拍拍查理的头说:“乖男孩,真的很乖。”最后微笑一下,转身进入诊疗室,消失在门后。

回家途中,他们一路争吵。马特向罗丝抱怨理发器材事业渐走下坡,景气大不如前,银行存款已愈来愈少。罗丝则尖叫回道,让查理好起来,比什么事都重要!

查理被他们争吵的怒意和尖锐的声音,吓得暗自低声啜泣。他觉得身处在这种场面很痛苦,于是回到公寓之后,立刻拔腿跑进厨房角落躲起来,前额贴在冰冷的磁砖上继续啜泣,身体不停颤抖。

高登夫妇一点儿也没注意到查理,完全忘了要帮他清洗更换衣物这回事。

“我没歇斯底里,只是讨厌你那副样子。每次我用心替你儿子做事,你都一副不在乎的样子。你根本就不关心!”

“事实才不是这样。我只是认清了事实,不可能有奇迹出现。有这种小孩算是不幸,我们要忍受他、爱他。我能忍受,但无法忍受你那样乱花钱。我们的储蓄几乎都被你花在打电话乱求助上了。我原本可以用这些钱好好创出一番事业。好了,你别用那种眼神看我。我们的钱已被你像丢垃圾那样花光了。我本来可以有自己的理发事业,现在却只能心痛每天工作十小时当个小职员。我原本可以当老板,有自己的员工!”

“不要再鬼喊鬼叫了。看看他又被你吓成那个样子了!”

“你发什么癫!好像每次事情都是我引起的。我受够了你!”咆哮过后,马特用力关上大门,走出公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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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先生,打扰您一下。几分钟后飞机就要降落了,您必须再系上安全带。哦!您已经系好了。您从纽约系到这里,总共将近两个小时……”

“我忘了。一直系着,也省得费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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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趟行程里,我无意中发现我的求知动机之所以那么不寻常、让大家印象深刻,原来是罗丝的关系。她因为生了查理这个白痴,而怀有深度的恐惧和罪恶感,日夜企盼能做点事改变事实。她常常怀疑究竟是马特还是她自己的错,才会生下像查理这样的白痴。直到生下诺玛后,她才停止在我身上费心,因为诺玛证明她也能生下正常小孩,查理只是个意外。我想,我之所以会那么想要变聪明,有大部分的原因是罗丝的关系,她急切想要我正常起来,我希望她爱我,所以也非常努力地用功,想讨好她。

现在回想起来,我觉得葛瑞诺有点可笑,认真说来,其实我该恨他对我所做的事,以及欺骗罗丝和马特才对;但是我不会因此恨他,至少当时他把我当人看。记得后来他帮我诊治时,总会想办法取悦我——对我微笑、轻拍我的头、用一些我很少听到的言语鼓舞我。

这跟我这次实验中所受到的待遇很不相同。我知道这样说似乎有点儿知恩不报的感觉,但在这里,尼玛确实老提说“我是他一手造成的”、“日后会有很多像我这样的人可以变成正常人”……那种态度好像把我当成实验的天竺鼠看待,令人厌恶。

怎样才能让尼玛明白,我并不是他一手造成的?

就某方面而言,他与其他站在弱智人士身旁嘲笑的人并无不同,因为都不明白像我这一类的人,也都有正常的情绪反应和情感。我在前来这里接受实验和治疗之前,也是一个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

现在,经过一些时日的自我练习,我已愈来愈能控制自己的恨意情绪。我不再像以前那么没有耐心,无法等到别人说完或做完事再反应。我不再急于发泄和表达自我。我想,这应该是我已经成长的征兆。我对自己的了解与日俱增,过去的回忆就像大石投湖,激起一阵又一阵的涟漪,振幅愈来愈广,最后占据我整个脑海。

第二部第五章陷入混乱

「六月十一日」

我们抵达芝加哥的‘莎玛斯旅馆’后,一切就陷入混乱之中。首先是旅馆方面出错,重复订房,使我们无法顺利住入原先安排好的房间,必须先投宿到附近的‘独立旅馆’一夜。尼玛为此很不高兴,脾气变得很暴躁。他认为这是对他个人的一种侮辱,因此跟旅馆上上下下的工作人员吵架——下至门僮,上至经理都是他发脾气的对象。你们在大厅等待时,所有负责此事的人几乎都跑开了,去找更上层的主管来看看还有什么解决办法。

在混乱中等待时,大厅里涌入愈来愈多的房客,服务生陆续用小推车慌慌张张地将行李一批又一批运入大厅中,我们身旁也因此堆积了愈来愈多的行李,几乎将我们团团围住。有些也是前来参加这次会议将近一年未见的心理学会会员,在大厅里碰了面,互相热烈地指认和打招呼,那种气氛让我们不知所措地站在那儿觉得很尴尬,尼玛因此急着去找国际心理学会承办人员来摆平这件事。

经过一番交涉后,事情仍无转圜的余地,我们还是必须先在‘独立旅馆’住一夜。

转入‘独立旅馆’之后,我们很惊讶地发现,大部分的年轻心理学家其实都投宿在这里,而且首夜的聚会也是在这里举行。他们都听说过尼玛的实验,而且大部分的人也都知道我是谁,因此无论我们走到哪里,就有人过来找我问问题,问题包罗万象,从最新改革的税制到芬兰最近发现的考古遗迹都有。这种场面对我而言是一种考验,但是因过去那段日子我已在脑海里储存了大量的常识,所以应付起来还算轻松自如。不过,尼玛看到我成为众人追逐的对象,心里很不是滋味。

后来,有个来自佛茂斯学院的年轻临床女医生过来问我可知道自己以前智障的原因,我回答她说,这个问题应该由尼玛教授回答。

尼玛等待这个展现自己专业权威时机已久,回答问题时,他将手搭在我肩上。这是我们认识这么久以来,他第一次这样待我。他说:“查理从小罹患的是一种PKU症——苯丙酮酸性精神幼稚病,我们也不完全知道其病因,应该是一种不寻常的生化或基因方面的异常状态。他在胎儿阶段时,可能受到自然幅射或离子化幅射影响,甚至遭到病毒的侵入;也就是说异化、不正常地产生了恶性生化反应,而新制造的氨基酸又和正常的酶起冲突,导致脑部受到破坏。”

提出问题的年轻女医生,没料到尼玛会回答得长篇大论,眉头皱了一下。尼玛好容易逮着了这个可以发表的机会,不管她是否愿意听,继续就原来问题一直发挥下去。“我将这种情形称为酶的竞争性抑制现象。我举个例子跟你说明它的作用方式。恶性基因产生的酶就像一把错误的钥匙插进了中枢神经组织的化学锁里,让原来正确的钥匙,也就是良性的酶无法进入。发生了这种情形,结果会怎样呢?会造成脑部组织遭到破坏的蛋白质无法再生。”

“但是,如果真的无法再生,”一个刚加入这个非正式小型发表会的年轻心理学者,突然插入问题,“那么现在在座的高登先生不就会永远智障了吗?”

“啊!”尼玛似乎棋逢对手,高兴地叫了出来。“我刚才说过,遭到破坏的组织无法再生,但不是过程本身。有许多研究人员藉由注入含有恶性酶的化学物质来逆转过程,以改变挡住去路的分子结构。我们的技术中心也就是这样。不过,我们是先去除脑部受到破坏的部分,然后移植经过化学再生处理的脑细胞,让它以超正常的速度产生脑蛋白质……”

“我打个岔,尼玛教授,”我在他即将下结论前,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拉哈杰玛提的研究是不是也提过跟这个很相似的理论?”

尼玛听到我这样问,脸上表情迅速转暗。“你说谁?”

“拉哈杰玛提,他在文章中抨击搭尼达有关酶融合的理论,也就是改变酶的化学结构会阻挡新陈代谢的路径。”

“这篇文章的翻译在哪里?”他皱了一下眉头问我。

“还没被翻译,我是几天前在印度语版精神病理学杂志中看到的。”我说。

他环顾一下在场的听众,试图淡化这个问题。“我觉得目前还不需要太担心这个问题,结果会说明一切。”

“但是,塔尼达是第一个提出利用融合阻隔恶性酶的人。现在,他指出……”

“哦!查理,第一个提出这种理论的人,未必就能在最终的实验发展阶段中占有一席之地。我想在座的听众都会同意这种实验在美国或英国进行,成绩都会比远在印度或日本进行来得出色。我们拥有全世界最好的实验室和设备。”

“但你这种说法和拉哈杰玛提的理论并无关联……”

“这个场合不适合谈此问题,我相信明天的会议可以给这个问题一个满意的回答。”说到这里,他转头跟别人谈起昔日的同事,完全将我排除在外,让我站在那儿哑口无言,毫无置喙之地。

后来,我去找史特劳斯博士。一开口,我就劈头问他:“好了,以前你都说我对他太敏感了。今天的事又该怎么解释?为什么我问他问题,他会那么不高兴?”

“你让他觉得你高他一等,他无法接受。”

“我是诚心来问你的,看在老天份上,跟我说实话。”

“哦!查理,你不能再以为每个人都在笑你。尼玛今天无法讨论这个问题,是因为他还没读过那篇文章,何况他也不懂那些语言。”

“连印度文和日文都不懂?少来了!”

“查理,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语言天赋。”

“那他怎么可以驳斥拉哈杰玛提攻击他的方法?而且,他还驳斥塔尼达在控制法方面的学术地位呢!他应该都知道才对啊!”

“不是这样的,”他若有所思地回答,“这些都是最近的论文报告,应该还来不及被翻译成英文。”

“你是说你也没读过?”

他耸耸肩。“我在语言方面比他还要没天份。但我确信,最终报告完成之前,所有的资料文献都会经过仔细的确认。”

听到他这样回答,我也无话可说,但是很难接受他们对自己的研究领域竟然如此忽略的事实。

“你通晓几种语言?”我问他。

“法、德、西和意文,瑞典文则足够沟通使用。”

“俄文、中文和葡萄牙文都不会?”

他提醒我说他是个执业的精神病兼脑外科医生,学习语言的时间相当有限,唯一能够阅读的古语言是拉丁文和希腊文,对于古老的东方语言一窍不通。

谈到这里,我可以明显看出来,他很想在这个节骨眼上就此打住,但我还无意松手,极欲知道他究竟懂多少事。

后来,我终于发现了。

物理学方面:仅止于量子磁场理论;地质学方面:对于地形学、地层学、岩石学方面毫无所知;个体和总体经济也毫无涉猎;对于数学的初阶知识——变分法稍有认识,但对于巴拿赫代数和黎曼复数则完全没有接触。这个意外的新发现似乎在周末里等着我去察觉。

我无法再待在宴会里,于是趁机溜出来,想要搞清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们两个大骗子,假装成无所不知的天才,然而说穿了,也只不过是盲目行事的凡夫俗子,却装得一副好像可以替这个黑暗世界带来光明的圣人。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每个人都要说谎呢?为什么每个人都跟表面不一样?悬念着这些想法转过街角时,我瞥见伯特尾随我后面而来。

“你怎么会在这里?”他赶上我时,我这样问他。“你在跟踪我吗?”

他耸耸肩表示不是,然后笑得很不自然。“这场会议的主角、大明星。难道你不怕芝加哥骑机车的牛仔盯上你,追得你在街上无路可逃吗?”

“我不喜欢这种被监视的感觉。”

我们两人后来改成并肩而行,他将手插在口袋里,眼神则避免和我接触。“我说放轻松点,查理。你是知道的,那老头最近被这个会议搞得神经兮兮的,因为这对他而言很重要,他等于是拿自己的名声做赌注。”

“你什么时候跟他走这么近?我怎么都不知道。”我语带讽刺地回答他。记得他以前老是抱怨尼玛的狭识和性急。

“我没跟他走得很近。”他立即反驳,为自己辩护。“不过,他确实把终生的心力都投入在这里,他既不是佛洛伊德、容格、巴甫洛夫,也不是华生的化身,只是从事这些重要工作的凡人而已。我还是很敬佩他的奉献精神,说不定还不仅如此,因为他是以凡人之身从事伟人之事,而很多所谓的伟人,实际上都在忙于制造炸弹。”

“希望你敢当面说他是个凡人。”

“他自认为是怎样的一个人并不重要呀!他是有点自我中心,那又怎样?有时候,自我中心反而会促使一个人达成像这样的成就。我看过许多像他如此自负又过份自我肯定的人,其实是因为内心的恐惧和不安,才以这种态度做伪装。”

“这种人肤浅无知,是不折不扣的冒牌货!”我说:“现在,我已看清他们的真面目,都是一群冒牌货。我真怀疑尼玛的为人。他内心好像永远永远都藏有一股恐惧感,而史特劳斯这个人也让我很惊讶。”

伯特暂时停顿下来,未反驳,叹了一口长气。我们转过另一个街口,看见一家可以坐下来喝咖啡的餐厅,直到这时,我都还没转头去看他的脸,但从他答话的声音中,我可以听出来他已经相当恼怒了。

“你认为我错了?”我问他。

“你发展得太快了。”他回答:“你的心智现在已发展得非常卓越,别人根本无法估出你的智慧,你吸收的知识容量,别人阅读一辈子都还无法跟上。但由于你发展得太快,得了偏食症,接触到知识就吸收,却不了解其中道理——请恕我使用‘宽恕’这个字眼——你不懂得什么是宽恕。你说他们是冒牌货,但他们何时又说过自己是完美无缺,是超人呢?他们只是凡夫俗子,你才是天才。”

伯特一口气说到这里,忽然发现自己好像在说教一样,于是赶紧住口停住,气氛因此显得有点儿奇怪。

“继续说没关系。”

“你见过尼玛的妻子吗?”

“没见过。”

“如果你想知道尼玛为什么老是好像承受很大的压力,即使实验室的工作进行得很顺利也一样,那你就该见见他妻子芭莎?尼玛。你知道他的学术地位是怎么得来的吗?是她妻子运用娘家的影响力让他在温伯格基金会取得一席之地。今天这个实验之所以会在不太成熟时就急于想在心理学会上曝光,也是他妻子催促的关系。除非你也娶到一个像这样骑在丈夫头上的女人,否则你无法了解这种男人的处境。”

听了他叙述这些事之后,我一时也无话可说。我看得出他已想返回旅馆,于是跟着他往回走。一路上,我们两人都默默无言。

他刚才说我是天才,我无法苟同,至少目前不是。伯特只是在玩弄艰深的修辞法伎俩而已。我是独特没错(独特这个词比较开明,可以同时用来代替天赋或残缺两个分别形容聪明和智障的词,这两个词一听就知道具有某种狭隘的意义。)然而,当独特这个词一旦又被限制在某种意义范围内时,他们是不是又会找另一个词来代替呢?人们似乎喜欢用比较不具意识标签的词,像独特,就可以同时用来形容两种极端的情况。而我是不是终其一生都会处在这种极端的情况里?

学习是件很奇妙的事。学得愈多就愈怀疑这些知识是否存在。前一阵子,我还很愚昧地认为自己会学得一切事物——所有世界上发生的事情。然而,现在我只希望能够知道知识是否存在,即使只是蛛丝马迹也好。

话又说回来,我有足够的时间吗?

现在,连伯特也开始对我不耐烦了。他觉得我耐心不够,或许其他人也有相同的想法。不过,是他们先想让我安于其位的。而我究竟又身处何处?现在我已变成怎样一个人?我度过的时间是一生的总集?还是只相当于过去几个月而已?我很想跟他们讨论这些问题,但他们根本不愿意花时间在上面,他们不喜欢承认自己不知道。说来很讽刺,像尼玛这样一个凡人,竟想投身去改造他人,让别人变聪明。他喜欢别人将他看成像爱因斯坦那样发现宇宙新定律的科学家,却又像许多教授一样,怕被后辈超前,影响到自己的成就表现。

我现在已能理解尼玛的恐惧。他怕被别人看出来,其实他只像个颠颠簸簸走在巨人之间的人,只要一个不小心跌倒,一生就毁了。以他的年纪而言,是禁不起晚年失败的打击。

发现这些我曾抬头瞻仰、极度尊敬的人的真实面貌之后,我竟然有点震惊。伯特的话没错,我应该对他们有耐心一点。毕竟是他们的想法和出色的工作让这个实验得以付诸实现。现在,我已超越他们,难免会不自觉地看清实境鄙视他们,但我必须扫除这种不良的天性。

另外我必须了解,他们叫我无论说话或写文章都必须简洁,这样别人才会了解,他们其实是在说自己。不过,了解了这些之后,我本身也相当恐惧,因为我必须将自己的命运托付在这两个原先被我认为是巨人,但实际上并非无所不晓的人身上。

第二部第六章落慌而逃的天才

「六月十三日」

陈述这些事,实际上我承受着很大的心理压力,我出走避开了整件事。现在,我坐在飞往纽约的飞机上,完全不知道自己回去之后将要做什么。

我必须承认,刚开始一想到要参加这次的国际会议,与许多学者、科学家见面、互相交换意见,我确实很害怕。原先以为这种国际会议与大学里那些枯燥无聊的讨论不同,因为前来参加的都是心理研究、教育等科学领域里的顶尖人物,常常发表著述和公开演讲,他们讲的话或著述内容也常被人引经据典。如果说尼玛和史特劳斯是从事超过自己能力范围工作的凡人,那么这场会议应该很不寻常才是。

临到会议召开之前,尼玛引导我们通过以巴洛克风格的豪华家具和大理石楼梯装饰而成的气派辉煌大厅,前往会议举行的地点。一路上我们得穿过一堆堆互相握手、点头致意、面露微笑的人群。半途有两个同样来自比克曼大学,今天才抵达的教授加入我们,他们分别是怀特和克林格教授,这两人总是以一步或两步落后的距离走在尼玛和史特劳斯之后,我和伯特则垫后。

进入大会议厅时,旁边站立的人群赶紧分出一条路让我们通过。尼玛向旁边侍候的记者和摄影人员招手示意。很显然,他事前已发出新闻稿,请新闻界的人过来。这些人都想获得一个智障人士在短短三个多月的时间内,一跃变成非常人的第一手资料。

会议进行中发表的论文报告,有一些颇为出色,让人印象深刻。一个来自阿拉斯加的团体提出利用刺激脑部不同部位的细胞,快速提升学习能力的报告。另外一个来自纽约西兰的团体则指出,这些部位的细胞控制着知觉和记忆刺激。

除了这类报告之外,还有人提出不同性质的研究论文,例如哲拉曼的研究就指出,如果迷宫由四方形改成曲折不规则的形状,实验白鼠解读通过的时间就会不一样。渥裴尔的论文提到有关印度恒河猴智力层次反应时间的问题。我在会议中听到他们这样提出一篇篇尽是分析动物、时间和投入心力等零碎琐事的分析报告时,不禁怒从中来。看来伯特赞赏尼玛和史特劳斯奉献自我、从事重要的工作,向不可知的未来挑战,并不像别人尽是做些不重要而且安全的工作,是不无道理的。

只要尼玛把我当成是个人看待就好。

当主持人宣布由比克曼大学上台报告时,我们全体移到讲台前面的长桌座席,其中还包括阿尔吉侬,它的笼子被放在我和伯特之间。很明显地,我们是当天会议的焦点。主持人在我们坐定后,准备介绍我们出场时,我真希望他吐出像下面这样的话:“……各—位—女—士……各—位—先—生……请往前站近一步,看看这场精彩绝伦的秀,一场从未在科学界上演的秀!一只白老鼠和一个白痴变成天才,即将呈现在你的眼前!”

我得承认,今天来参加这场会议,我便是一副吵架的姿势。

主持人的介绍词是这样的:“下面的报告实在是无需我再多做介绍。相信各位都听过这项由温伯格基金会赞助、比克曼大学心理系主任指导进行的惊人实验。这个实验由尼玛教授和比克曼大学精神病理中心的史特劳斯博士共同合作。相信各位早就风闻,迫不急待想要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现在,我就将发言棒交给尼玛教授和史特劳斯博士。”

尼玛听过主持人的赞誉介绍词之后,优雅地向他点头微笑致谢,然后又朝史特劳斯眨眨眼睛,神采飞扬。

首先,代表比克曼大学上台报告的是克林格教授。

我开始心烦气躁。笼子里的阿尔吉侬也被现场充斥的烟味、吵杂声和陌生的环境气氛,鼓燥得很不安,在笼子里满头乱撞。我突然有一股奇怪的冲动,想打开笼子放它出来。这个荒谬的念头后来一直紧咬着我,令我难耐无比。我尽量不去想,但等到克林格教授报告他的典型论文《右手目标式T型迷宫对照左手目标式T型迷宫》时,我已不自学地玩弄阿尔吉侬的笼子,差点儿把它放了出来。

稍后会轮到伯特报告他为阿尔吉侬设计和进行的智力学习测验结果和过程(他的报告排在尼玛教授和史特劳斯博士之前)。报告当中,伯特会示范阿尔吉侬为了取得食物而卖力解决走出迷宫的情况(我一直很讨厌阿尔吉侬受到这样的对待)。

我并不是和伯特有什么过节——其实他一直都和我直言、坦诚相向——而是讨厌他讲述这只接受智力测验的白老鼠时,也和其他人一样傲慢冰冷无礼,仿佛想追随他老师的脚步一样。我在这件事上有所节制,不冒犯他,完全是基于跟他还有一些友谊的缘故。如果我在这个时候放走阿尔吉侬,势必会造成整个会场的大混乱,而影响到他进入仿佛是老鼠竞赛的心理学界的大好机会。这是他第一次参加心理学界的重要活动。

我的手指放在笼子开关旁,阿尔吉侬感受到我的举动和动机,我确信它已知道我想做什么。就在此时,伯特过来将笼子提走,准备做展示。他向在场听众解释笼子的复杂性,说阿尔吉侬每次想打开笼子都得解决不同的问题,它的智力如果增高得愈高,解决问题的速度也跟着愈快。这个论点很明显地毫无争议,但是他紧接着说了一件我以前都不知道的事,让我很惊讶。

他说阿尔吉侬处于智力高峰期,行为表现会出现不稳定的情况,有时即使肚子饿了,也会拒绝解决问题。根据他的报告,有时候阿尔吉侬是解决问题了,却无意走出来取走它的奖励品,而宁愿蜷缩在笼子角落里。

听众席里有人站起来问伯特,阿尔吉侬的行为变得飘忽不定,是不是跟智慧增高有直接关系。在这个问题上,伯特显得有点辞遁,他回答说:“就我所知,没有足够的事实可以证明这个立论可以成立。但有其他的可能性。阿尔吉侬智力增高和行为变得不正常,可能都是最原始的手术造成的,而非其他的功能原因。另外也可能是阿尔吉侬本身才有这种问题,我们并未在其他接受试验的老鼠身上发现这种情况。截至目前为止,阿尔吉侬是所有实验老鼠智力发展最高,也是维持最久的一只。”

听完伯特的陈述,我顷刻明白这件事他们一直把我蒙在鼓里。我不断试图在脑海中找出他们隐瞒我的理由,但不得而知,心情因此变得相当烦躁。不过,这还比不上后来他们播放影片时我生气的程度。

我以前完全不知道自己初到实验室接受测验时的过程全被录影下来了。影片中,我站在伯特的桌子旁,一脸困惑无知的样子,在跟阿尔吉侬比赛走迷宫时,嘴巴张得大大的。每次走错被电流触到时,表情就变得很荒诞,眼睛睁得斗大,然后露出看起来很愚笨的微笑。观众每看到影片中出现这种情况时,就发出粗哑的笑声。然后,笑声随着影片中比赛的场面不断增加,变得越来越响亮,几乎贯穿整个会场。

我不断告诉自己,这些人并不是好奇围观看热闹的路人,而是一群在这里追求知识的科学家。他们发笑只是因为看到影片忍俊不住而已,并无恶意。然而,当伯特趁着气氛仍处在高潮而做出一个取悦大家的结论时,我已经深深感受到打击。我竟然比必须想办法逃出笼子的阿尔吉侬还好笑,而且还需坐在这里看这些人手忙脚乱要去拯救一个瘦弱、脸色苍白、落慌而逃的天才。

后来,幸好我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等到史特劳斯上台发表时,我已经平静大半下来。

史特劳斯的报告偏重在神经外科的理论和技术上。他详细解释拜荷尔蒙控制中枢的前卫研究所赐,他才能隔离和刺激那些中枢,同时又能去除会制造部分皮质荷尔蒙抑制分子。他接着解释酶阻隔理论和我手术前后的情况,并且展示图片逐一解释(我都不知道自己也被拍照存档)。从现场听众不断点头微笑的表情,我可以知道他们心理究竟在想什么。他们一定在想那个“脸部表情空洞、呆滞的人”已转变成“机智、充满智慧的人”。史特劳斯后来又详细讨论到他帮我做心理治疗的阶段,尤其是我在躺椅上做的自由联想部分。

我前来参加这个会议,因为我也是报告的一部分,原本就是被展示的对象,但这里每个人都把我当成是新创造出来要呈现给科学界看的一样新奇东西,完全不把我当成独立个体、有血有肉的人类看待。他们的报告不断提到像是“阿尔吉侬和查理”或“查理和阿尔吉侬”这样的话,完全把我和阿尔吉侬相提并论。好像我和它都是一组被实验的动物,无法在实验室之外生存下来。我实在无法相信这场会议一切都正常。

最后,终于轮到尼玛上台发言,为整个实验计划做总结报告。他是这项杰出实验的灵魂人物,等待这个成为众人瞩目焦点的日子已久。

他起身走向讲台时,确实让人印象深刻。我发现自己也不断跟着他说的话点头,颇赞成其中就我所知是事实的部分。他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报告我所做的测试、接受的实验、手术和后来心理发展的情况,并生动地引用了某些我在进展报告里面提过的话。偶尔几次,我还听到他说出我认为是相当私人、不适合在听众面前提出来的事。这时,我很庆幸并未将我和爱丽丝交往的大部分细节及自己的私生活细节写出来。

总结报告到某个段落时,他说出下面的话:“我们全体比克曼大学负责此项实验计划的人员,对于能借由创先科技、克服先天错误、创造出一个聪明优秀的人类感到相当满意。记得查理初到我们实验室时,还是个完全阻隔于社会之外、孤单一个人生活在大都市里,既无朋友也无亲人关怀的人;在心理层面上,可说是完全没有任何适应正常生活的准备。他没有过去,跟现实脱节,未来毫无希望,在这个实验之前,可以说没有真正存在过……”

听到这里,每个人都把我当成是他们创造出来的宝藏,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如此地憎恨。但我很确定,自从抵达芝加哥,我心中不断回荡以下这些话:“我也是人类,也是有血有肉的人,我有父母、有回忆、也有过去。在被你们推进手术房间,我也存在过。”

在我怒意高涨到极点的同时,内心也被刚从史特劳斯和尼玛报告中发现、而且轮廓愈来愈明显的数据事实搅动得翻腾不已。很明显,他们并未发现他们犯了一个错误。他们是根据以前的心理发展和学习实验,来判断我接受的实验是否能够永远有效的观察期。从这点可以明显看出,如果接受手术的动物智力增长了二、三倍以上,那么观察期就应该再延长。

所以尼玛现在遽下结论还言之过早,他应该再多花一些时间观察我和阿尔吉侬的智力是否能够持久。然而,会议里竟然没有人发现这个实验的错误。我很想冲上前去,告诉每位听众,但我没办法,我就像被关在笼子里的阿尔吉侬一样,无法突破他们为它筑起的樊笼。

接下来会有一段发言询问的时间,我会被要求站到讲台前讲一些话。这个阶段结束后,大家才能离席享用晚餐。然而,我发现,这时的我已迫不及待想离开会场,有一股想要跑出去的冲动。

“……就某方面而言,他是现代心理实验的产物。我们已将这样一个造成社会负担、可能会做出不负责行为的弱智人士,改造成一个有尊严、敏感,准备为社会做出更多贡献的人士。现在,我们就请查理?高登上台来为大家讲几句话……”

但愿上天诅咒他,他根本不晓得自己在说什么。此时,我已被怒气冲昏了头,双手不听使唤地渐渐移到阿尔吉侬的笼子边。然后,像要开始一场表演一样,打开阿尔吉侬笼子上的锁。阿尔吉侬看到笼子被打开,抬头看了我一眼,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办,迟疑了几秒,才一顿一顿地走出笼子,跳上长桌。

刚开始,阿尔吉侬在长桌上仿佛迷了路不知该往何处走,后来在一位与会女士吓得尖叫出声往后退,弄翻了椅子和后面的水罐时,它才顶着全身像一朵白花似的白毛往前奔出去。这时,我听到伯特大喊:“阿尔吉侬跑掉了!它跳到长桌下往讲台跑过去,就在那边!”

“抓住它!快抓住它!”尼玛在听众席里紧张得大声叫出来,手脚好像失去控制一样无法动弹。这时,全场一阵混乱,有些妇女(非实验主义者?)吓得花容失色,连不稳的椅子也想站上去。有些人则到处帮忙想抓住阿尔吉侬。

“关上后门!”伯特大叫。他知道阿尔吉侬的智力已发展到会往那个方向跑去的程度。

“快跑!往侧门跑!”我发现自己也跟着叫出来。

“它已经往侧门跑去了。”有人喊道。

“抓住它!抓住它!”尼玛哀求着。

这时,人群都跟着阿尔吉侬跑出大会议厅,往铺设褐红色地毯的走道奔去,陷入一阵疯狂的追逐战中。我们一群人在路易十四世的桌底、棕榈盆栽的空隙间穿梭一阵后,往下楼的扶梯继续追下去,然后进入旅馆大厅,经过之处,无不受人注目。确实,众人追着一只比他们还聪明的老鼠跑,是历史上从未发生的最好笑的一件事。

“走啊!别站在这里笑。”尼玛怒气冲冲地对我喊,仿佛快把我吃掉似的。

“如果找不到,我们的实验就有大麻烦了!很危险的!”

我立刻走到垃圾筒旁,假装在寻找阿尔吉侬,然后跟他说:“你知道吗?你犯了一个错误。从今以后我再也不在乎这个实验了。”

几秒钟后,我听到一些女士从化妆间里尖叫跑出来。她们的裙子随着跑步飞扬。

“它在那里!”有人大叫。不久,整个搜寻大队就跟着这个声音跑过去,但不一会儿就被无形的障碍——女化妆室,给挡在那儿动弹不得。我率先不顾这个限制走了进去。

阿尔吉侬就坐在洗手槽上望着镜中自己的影像。

“过来,”我叫它,“我们一起逃离这里。”

它温顺地让我抱到夹克口袋里。“要乖乖躲在里面,我叫你才能出来。”

这时,其他人也冲破了无形的限制跑进来,表情好像有点儿惶恐、局促不安,深怕看到尖叫、衣衫不整的妇女。当他们忙于在厕所里寻找时,我走了出来,听到伯特说:“通风口有个洞,说不定往那边跑了。”

“看它通往什么地方。”史特劳斯说。

“你到二楼找,”尼玛向史特劳斯挥手示意往那里找,“我到地下室找。”

后来,他们全都挤出化妆室,兵分两路找寻。我加入史特劳斯这一边,跟着他们到二楼寻找通风口的出处。当史特劳斯、伯特和其他人往右走到‘出口一’时,我趁他们不注意往右边进入‘出口二’,一路走回自己的房间。

进房后,我关上门拍拍口袋,叫阿尔吉侬出来。它出来后四处张望,我告诉它:“我要整理行李。我们一起飞离这里,就你和我两个人造天才。”

我请饭店服务生帮我把行李和录音带等物件拿到等候的计程车内,然后到柜台去结帐。之后,带着还让一大堆人追逐找寻的阿尔吉侬前往机场,用早就购买好的来回机票一路飞回纽约。

抵达纽约之后,我并未马上返回公寓。我打算另外在时代广场附近找寻一间有家俱的公寓,所以先投宿在市区旅馆一、两夜。

现在,我将这些过程全说出来,虽然看起来好像有点儿愚昧,但我已经感觉比较舒服一点了。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么心烦,也不知道自己在飞往纽约的飞机上做了些什么事。不过,我知道现在还不需要过于心慌,这个实验出现漏洞,并不表示完全无法补救,只是后续发展可能不像尼玛估计得那么肯定而已。现在我该去哪里呢?

我想先去寻找我的父母,而且要愈快愈好,因为我剩下的时日可能没我想像中的那么多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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